我喜欢下棋,当初在武学方面或许稍逊了唐斐半筹,但在医道与棋道方面,门中没有人是我的对手,可是我现在不想下。不动声色地吸气,吐气,却怎么也压不下那股酸酸涩涩的感觉,说不清心里是气愤还是羞恼,或许,那只是一股早就存在,而现在突然鲜明起来的无力感,因为我现在,无法与这个人相抗衡,只能任他呼来喝去。狠狠地、死死地咬唇,我带着唇齿间淡淡的腥咸拿起一颗棋子。
左回风执黑,我执白,白子很快就溃不成军,一败千里,我低垂着眼帘一言不发,只想快快结束。对面突然伸过一只手,捏住我的下巴硬把脸扳起来,迎面是左回风深黑的眼眸,带点恼怒,带点探究。若有所思的目光在我脸上转了又转,他又突然放开手,轻击了两下掌,左管家应声而入,躬身站在一旁。左回风伸手拿过我手上的白子,放回棋篓里,对左管家说:“带唐公子去探母。”
我僵硬地站起身,随着管家走出去。
这时才感觉到,左回风的手指,竟然是暖的。
进门时思绪还很清明,此刻脑子里却已一片混乱,左回风似乎总有办法把我弄成这种状态。我紧跟在左管家身后走着,一面微微仰起头,让清凉的雨水把自己浇清醒些,不能在自己无法掌握的事情上花太多心思,因为那样无补于事。
远远地我看到了那处小小的院落,一步一步越来越近,心也跟着越跳越响,这么多天没能守在身边,她可还好吗?昨晚一番闹腾,竟没能向权宁开口询问,不过,从他轻松无比的态度来看,应当还稳定才对。
房间依然干爽舒适,同样燃了火盆,她沉沉地睡在整齐的棉被里,显得很安详,两个模样颇为利索的丫鬟静悄悄侍立一旁,见了我也是一声不出轻轻施礼,怕扰了她。屋里有个很小的炉子,上面正小火醅着药草,药香氤氤氩氩漫了一室,令人不知不觉放松下来。我心里一动,问一个丫鬟:“这种药草每天都用吗?”
她点点头低声道:“回公子的话,每天熏好几个时辰呢,这药闻着可舒服了。”
当然舒服,这种药产自西域,在安神方面有奇效,只是数量稀少,价格昂贵,一般人是用不起的。我过去也曾隔几天为她熏一次,结果没多久就碍于囊中羞涩,只好中断了。
无论如何,真的该感谢左回风的,虽然,心里突然有点发毛:如此尽力,他究竟想得到什么?
不动声色地示意旁人退出去,我在床边椅子上坐下,轻轻把住她的脉。手腕稍稍细了些,脉象比原来平稳,也更弱了。她的气血很早以前就开始渐渐衰竭,这是无论多好的药也逆转不了的,看现在的情况大约还能再拖上三个多月,已经大大超出我原来的预料了。从脉象和气血看来,她的神智应当清醒多了,我不敢去想这是由于左家的精心照料还是自己的绝少出现。
拉着她的手,望着她,希望她醒来又怕她醒来。
对不起,把你孤零零扔在这里,隔了这么久才来看你。
如果你还肯象以前那样对我温柔慈爱地笑,该有多好……
药草的香气荡漾在身周,就像母亲柔情的拥抱,忽然间,百感交集,几乎落下泪来。
外面的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衬得房间里一片宁静,我觉得眼皮发沉,忍不住靠在床头,结果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朦胧中,象有东西从下巴爬上来,缓缓扫过眉眼,极轻极柔的触感,偏又暖暖的,象阳光下蝴蝶扑翼样的奇妙。可是……外面应该在下雨啊……
心底有个声音在叫:快醒来快醒来。可是,醒来的话,这个梦就没有了,难得的温暖呢。身体软绵绵地不想动,我放任自己在轻柔的抚触中沉入更深的睡眠里。
这是梦中之梦,我在心里说。
醒来时浑身舒爽,她还在睡,屋檐上的雨水依然滴滴答答,身上的衣衫已经干了。两个丫鬟听见响动,拎着食盒进来,带笑说早就过了晌午了。左管家跟在后面也进来了,还是笑容满面:“唐公子总算醒了,少庄主吩咐说不要叫醒您,算算也该饿了。”
什么?!“你是说,左回风刚才来过?”不由自主惊得一跳,连礼貌都忘了。
“没有没有,少庄主是听了这里下人回禀才吩咐的。”左管家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后来来的次数多了,我才知道左管家这种笑法叫做“贼笑”。
不管怎样,心里还是发虚了,虽然摆在眼前的饭菜热腾腾香喷喷的,还是没吃下多少。这里的人待我愈是客气,内心就愈是忐忑,反正目的已经达到,还是趁早回去好了。
放下饭碗,我再看了她一眼,转身出门。
才走了几步,左管家又象平地里冒出来一样挡在面前,我心里暗赞一声:不愧是左家庄的管家,功夫果然不凡。若不是他下面说出的话太不合我意,我说不定还会大方地把这句赞美说出口。
“唐公子,请随我来,少庄主说公子还欠了一盘棋没有下。”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我乖乖随他回到大厅里,棋案旁坐着正在缓缓品茶的左回风。
后来想起来,这局棋下得意外地安静顺遂。左回风没有再为难我,事实上,他几乎没有说话。我把全部心思放到棋盘上,才发现遇到了一个高手。左回风的布局堪称天衣无缝,他非常善于牵着对手的鼻子走,在这种情况下,若一味采取守势就毫无胜算。我开局相当不利,干脆弃了中原腹地,反取边陲,另辟一处江山。可以感觉到,在我低头苦思时,常有视线从对面射来,平滑地掠过我的额头,才落在棋盘上。
最后,我争到了一个不胜不败之局,这已经是全力反击之下能取得的最好结果了。收宫已毕,抬起头迎上对面男人的眼睛,那双眼睛里除了熟悉的冷意外,还有有我所完全陌生的光芒,探究地、执意地注视着。
后来我总是反反复复地回想起自己起身告辞时,左回风对我说的话。
“你的棋艺真的很不错。”仍然是熟悉又不熟悉的目光,“今后,只要你想探母,随时都可以来,不必太惦记还债的事情。”
回应我愕然的目光的,是柔和得不像出自左回风之口的声音:
“用不着把自己逼得太紧,唐秋,你终归只有二十一岁。”
说这话的人,不过大我四岁,和我也只是第二次见面,口气却象已相识经年。我推想不出他的话里未竟的语意,就像我探不出这个人的深浅。然而,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众人所知道的左回风,或许只是一张他自己罩在脸上的冰冷面具,而那一刻,他主动向我轻轻移开了面具的一角,稍稍有些笨拙地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尽管我深深迷惑着其中的缘由,尽管我不愿承认,那瞬间出现的一缕真实而无以名状的温柔却令我的心为之颤抖,在莫名的恐惧与沉醉中颤抖。
第五章有所思
当我过着不愁衣食,无须节俭的日子时,周围每个人都说我是个非常迷糊,非常脱离实际的人。那时侯环境很单纯,人也还小,做梦是被允许甚至被鼓励的事情。然后年岁渐长,志气渐短,一方面是步步提防,心神不宁,一方面是一连串的缺衣少药,缁铢必较,如此下来,我自觉已变得非常现实,非常世故,已能做到刀枪不入,宠辱不惊。
既然如此,就绝不该、绝不会、也绝不可能对任何人、任何事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就算我无法把左回风的想法、作法放入常轨中推想出合理的原因,至少也该得出可能的结论。
结果,想了半夜,什么也想不出来。各种直接间接的印象已乱作一团,毫无头绪可觅。每次反复推想到最后,脑海中便只剩下了临别时他最后说的话。柔和得像春风的声音,低低的,堚惑地,响着。
我告诉自己,也许他原本是个棋痴,对会下棋的人态度自然好得多。这个理由其实牵强到连自己都不信的地步,可是,我总不能一直睁着眼睛胡思乱想到天亮,白天还有白天要做的事情。我拒绝去想他或许觉得我是比想象中更有意思的玩具乃至更糟的一些可能性,平白无故让自己不寒而栗可不是正常人该做的事情。
不行,还是睡不着。
结果隔天早晨只好去找唐梦。
“就我所知,”唐梦对着镜子沉思着,我进来时她正在梳妆,“唐门和左家庄从来无甚来往,我甚至没见过左回风本人。除了两年前我到这里时按规矩到左家庄投了拜贴,就再没有打过交道。当然,金陵是左家的地盘,唐门在这里的一举一动是瞒不过他的,大家心照不宣而已,毕竟,左回风不是省油的灯,唐门的毒药暗器也不怎麽好惹。”
相安无事吗?我沉吟着:“左回风有没有对唐门特别注意之类的举动出现?”
“从来没有。”唐梦肯定地摇了摇头,“想来天下门帮教派多不胜数,小小一个唐门没有理由令他特别注意才是。”
“小小一个唐门?”我哑然失笑,“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几年来唐门实力增长有多快,蜀中几个大派恐怕已难望其项背了。”
“我当然不知道。”唐梦头也不回地继续忙碌,“两年不回去了,自然无从得知。”
“唐梦,”努力让声音听上去若无其事,“你的眉毛画花了。”
镜子里的美女姣白的双颊上飞起两片红云,眀艳不可方物。她从镜子里对着我一笑——“秋哥,忙着操这些不相干的心的话,不如去补个觉,你真快变成熊猫了。”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镶珠正恭恭敬敬地守在门口,唐梦命她送来了一份有关左回风的宗卷。
我拿在手里,先不急着看:“小姐送来时可说了些什么?”
她答道:“小姐说,公子要问之人名气虽响,行事却极是稳妥,细枝末节难以查清,只能略具梗概而已,还请公子谅解。”
眼见权宁去帮我抓药还没有回来,我坐在桌前徐徐展卷。
左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