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百官视线,楚歌行进得便明显快了起来。丽正门外,是否还有红衣的女郎痴痴观望?宫门入夜皆锁,想来流丹应该无法留下来才对。可,想起那句斩钉截铁的“就在这里等你”,她又觉得,仿佛看到了那双倔强的英眉。
其实,红衣美人流丹,有的时候比她,更具有男儿的铁血豪情。
果然,才出了宫门,就看见道路旁一角,停着一乘小轿,而轿旁焦急张望的红衣女子,不是流丹是谁?
流丹看见楚歌出来,满怀的急迫化作宽慰,赶上几步,竟是无语凝噎。
楚歌拍拍她的手:“急什么呢?这不是出来了?”又看看天,嗔道:“怎么这么傻,莫不是在这里苦等了一夜?”
流丹摇摇头,镇定了下,才说:“入了夜,就打发人回去弄了这个轿子,知道夜里出不来,一直在轿子里养神。”
楚歌回头看看,这才注意到轿子旁站着几个小厮,而……牵着她的桃花马的,居然是辛锋寒!
辛锋寒望着她的目光,充满担心和疑问,不知道他是否联络上了那个月光姑娘,对她,是不是已经释去了心防?
看着这两人欲语还休的态度,楚歌苦笑,索性过去,打发小厮把轿子和马都弄回去,自己拉着流丹和辛锋寒,沿着御街,漫步而回。
一路三人沉默了好久,流丹才鼓足了勇气,拉着她的衣袖,问:“陛下到底怎么说的?”
楚歌失笑,想自己才夸赞她有男儿豪气,如今却见她做这般女儿怯态。
“没事了,”她说,“陛下给了我个荆湖南路的差事,明降暗升。”
回眸一瞥间,看见辛锋寒如释重负的神态。他如今该彻底相信小侯爷和皇帝本来是一伙儿的吧?
抬头,看看御街前越渐清朗的晨光,楚歌心情大好。
这里已经过了三省六部的衙门,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担着挑子的,赶着毛驴的,嚷买嚷卖,竟是好一番热闹景象。
楚歌带些喜悦地四处看着,忽然发现如今自己没有骑那匹桃花马,真是明智。
“小侯爷,到底出京是去做什么?”“小侯爷,京中的院落还保留吗?”“小侯爷,侯府里的小库可有人交接?”虽是压低了声音,却还是叽叽呱呱地,流丹居然在大街上就问这样的问题。
可见她是过于兴奋了。
楚歌一律笑而不答,却忽然在一个卖各色鲜花的摊子前头停了下来,拈了一朵放在鼻尖细闻。
清雅芬芳,一如明媚春晨。
流丹正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向往之中,忽见楚歌停了下来,一时没有防备,脱口而出:“怎么不走了?小侯爷看上了这卖花郎?”
楚歌大窘,回头看看辛锋寒,少年脸上薄红一片,不知是怒是疑。
倒是面前卖花郎,正高声吟唱叫卖,完全没有听见流丹的轻薄词句。
也怪不得流丹,原本楚歌此举,就是故意地,想知道“小侯爷”当初,为什么在商户百姓之中,有这样恶名,是不是真的,当街强抢良家子弟。
可是流丹等于给了肯定的答案,楚歌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难道,府中鸣鸾苑里住着的,还真是小侯爷抢来的禁脔?
流丹却笑吟吟地,看看卖花郎,又看看楚歌,“小侯爷喜欢的话,带回去也罢了,这还真是个一等的,平日里怎么没见过?”
楚歌不自觉往卖花郎看去。真的,不知是不是楚歌运气太好,还是天生容易被美色吸引,对面的卖花郎一件青布外袍,疏疏朗朗地穿着,却遮掩不住那从里而外透出来的脱俗之气。
宛如高山流水,清风明月;又如春天里氤氲的一盏新茶,尘世中突兀的一竿翠竹。
见楚歌疑惑的目光,卖花郎拱了拱手:“这位大人,在下云南学子,入京来想谋个前程,不想遇到窃贼,失了盘缠,不得已帮人卖个花儿,求个生路。”
果然不是京中人物,听见“小侯爷”三个字,没有转身就跑。
楚歌没有做给银子、邀请同桌吃饭一类的举动,更没有象流丹怂恿的那样,把卖花郎掳回府里去,她只是点点头,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卖花郎悠长的吟唱叫卖声:“春日花开好,竞竞争妍。梨花如雪洗江山。杏花满头香满袖,且自贪欢。”
楚歌脚步停了停,听着这半阙《卖花声》,竟油然生出回头相询的念头。
流丹问:“小侯爷,可用去查查这人的底细?”
楚歌思虑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边一直无话的辛锋寒此时却冷冷地哼出来:“流丹姑娘对小侯爷的事还真是上心呢!”
“怎么?”流丹挑眉,“怕这个卖花郎气质太好,小侯爷有了新人会忘了你这个旧人吗?”
“你!你还是个姑娘家么?”不意外地,辛锋寒脸上又是绯红一片。这个江湖剑客,每每害起羞来,才令人想到他还是一个纯情少年。
“流丹,不要逗他了。”楚歌笑着回眸。
流丹对辛锋寒做了个得意的鬼脸,赶上几步,跟在楚歌身边,低声说:“要查这个卖花郎倒也不难,只是咱们鸣鸾苑那边,从……那位过世之后,便都停了活动。原本是要跟着小侯爷一起……流放,如今小侯爷却任职湖南,那么鸣鸾苑,是继续散开了在京中活动呢,还是跟着小侯爷往湖南去?”
果然,这个鸣鸾苑,并不简单。
楚歌于是还选择把球踢回去:“流丹你说呢?”
“我说……小侯爷在湖南就任,依旧少不了情报的搜集,这些人都是老手,自然能跟着小侯爷最好。”
辛锋寒一直留神着这边的对话,听流丹这样说,脸上流露出微讶的神情,又有些理当如此的感觉。
楚歌微笑着看看流丹,不语。
“不过,小侯爷方才说,这次去湖南,可能只是替陛下查访查访,那么时间不会长,要是都带了去,显然不太可能……”流丹沉思着,又道:“可是如果把他们留在京里……”
“留在京中,太危险了。”楚歌忽然开口,“陛下随时可以反口,若是百官抵死进谏,就是陛下想护着我们,也没有办法。”
辛锋寒愕然。这主仆两个人,当街议论如此大事,虽说声音不大,周围也没什么可疑的人,但已经算是过于孟浪了;可楚歌这人,居然擅议陛下是非!这若是传出去,可是个大不敬的罪过了!
不过,他也看得清楚,流丹姑娘说这些,原本也是要避着他的,但小侯爷却示意她无碍。这,让他心中有些许感动。
“留不得,也走不得……该如何是好?”流丹蹙着眉毛,满心忧虑的样子。
“愁什么?”楚歌却笑起来,“船到桥头自然直。今儿小侯爷我,能从宫里出来,难道不当弄点美酒庆贺一番?”
流丹吐吐舌头,上下打量着楚歌,和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酒气,“居然还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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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卖花声:唐代教坊曲名。后来转为词牌,双调,平声韵,前后片各五句,共54字。又名《浪淘沙》、《过龙门》。此词最早创于唐代刘禹锡和白居易。
据传,这个曲调很有可能与宋代城市早市上的卖花吟唱接近。
第一卷 佞幸 第十九章 圣寿之筵
熙德十六年三月十六,是新任荆湖南路招讨使武青和副招讨使楚歌定好离京的日子。
三月十五,则是皇帝端木兴十九岁生辰。
端木兴早就吩咐过一切从简,但是这是皇帝归政以来的第一个寿辰,即使准备时间仓促,依然是盛大隆重。
依照礼节,圣寿这日,应是先有早朝百官朝贺的大朝仪,然后是内殿延英殿,百官、皇族、命妇献寿,之后设座摆席,文武妃嫔同贺。
端木兴傀儡皇帝时间不短,楚郡侯这位权臣却始终没有想起为他迎娶一位皇后;宫中虽曾遴选过几次宫女,也都是草草了事,是以时至今日,这位熙德皇帝的后宫,不过分封了尚宫、尚仪、尚寝、尚服、尚食、尚功这六尚的正六品女官而已。而“传说”中,皇帝曾有过的一位四品婕妤,却是不知去向。
如今百官来贺,妃嫔这部分的席位自然是空缺。
“皇族”这一部分,同样是空缺。
十六年前胡兵入侵,势如破竹直扫京城,几灭大赵;当时的皇帝端木琊与皇后自尽殉国之外,守在京城的皇族差不多被全歼,如今遗留的,也不过旁枝左叶,寥寥无几了。
因此,摆在延英殿与嘉宁殿之间的盛大宴席,便主要成了文武百官的欢聚了。
从寿乐巡行之后赐宴开始,端木兴就刻意放松现场气氛,尽可能让百官都自在一些;而喧闹的歌舞、醇香的美酒,也的确将宴会的气氛不断推向高潮。
宾主尽欢,如果忽略掉一个小插曲的话。
不过这个小插曲,却无法被百官忽略,因为当事人双方,举足轻重。
一位是三朝元老,誉满天下的清流领袖卢太傅卢敦儒;一位是天子近臣,传闻以男色获得圣宠的新任荆胡南路副招讨使楚歌。
其实早朝时分,在皇帝正式公布了襄阳大捷、重赏武青等一干有功将士,又宣布楚歌的任命、安抚媚楚一派官员之后,已经是朝野震动、议论纷纷了。
多少双眼睛,都盯在了以卢太傅为首的清流文官身上。
然而,出人意料的,这些人却并没有对这样的举措提出太多的反对意见;尤其是卢太傅本人,对皇帝的安排几乎是不置一词。当然,这也是表面现象,真正手眼通天的人物还是了解到两日前皇帝召见太傅与户部尚书刘瑛,曾于明政殿内恳谈两个时辰之久,或许,那一次,太傅便已与皇帝达成共识了吧?
卢太傅没有动作,人们猜测他是顾虑皇帝圣寿,或是已有筹谋,不急于一时,但人们还是没有料到,率先发难的,居然是楚歌。
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