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亚夫一锤子定音:“周德,挞五十!”
周德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跟了负责行刑的家法执事就往外走。
“族长,周德年幼筋骨,五十之数目,多矣!”酒糟鼻长老倚老卖老,又过来和稀泥了:“望太尉以老朽之薄面,减之,减之……”
‘说五十就五十,怎么能减少?’周亚夫脾气强硬,冷了脸才欲当众驳回,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人家只是远房堂叔,都肯对孩子施以援手。自己这个做亲伯伯的,又何必上赶着当冷血恶人?’
“长老之言,善!”周太尉点头,同意:“五八之数。”
——从五十,减到了‘四十’。
此时,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周坚忽然出声了。
周坚向前一步,对异母兄长行了一礼,然后就着周德最新的表现这一通侃侃而谈。说什么周德在骚乱中立了大功,也算是为周氏积德结善了,家法处置上可不可以再减一等?
族人们听后,纷纷点头。
当日周德巧计拦惊马救了梁王的一对儿女,算是给周氏家族积大德了。否则,以周亚夫和梁王刘武之间的恶劣关系,如果发现当日械斗的一方是周氏子弟和亲兵,梁大王能带领梁国军队杀进长安来把整个周氏族灭了。而最要命的是,即使真发生那种无法无天的状况,碍于窦太后,皇帝和朝廷恐怕也只能选择听之任之。
“如此……五六之数!”面对不卑不亢、风采怡然的周坚,周亚夫后槽牙咬紧,踌躇一番还是照做了。这个出身尊贵、仪表非凡的异母弟弟,即便再行规蹈矩再礼貌周全,还是让周亚夫感觉不自在——至于其中的原因,条侯不愿深想。
从‘五十’减到‘三十’,不可能再减了。周氏族人安静下来,等候着等候着。
院子里,兵士拿着绳索过来,要给周德绑上——受刑疼痛,人一定要固定才行——被周德一把推开。亲兵们举高刑具,拉开架势……
忽然,外面有人大叫:“梁太子到!”
家庙中一乱。
谁都知道梁王刘武和周亚夫是死对头。梁国太子驾临,能有什么好事?
周亚夫官至太尉,是汉帝国的三公之一,位极人臣。而梁太子刘买是宗室贵胄,当朝皇帝的亲侄子。所以当两个人同处一室时,分庭抗礼,旗鼓相当。
刘买是被人扶着摇摇晃晃进来的。王太子的脑袋上裹了好几层,后脑勺高出一大块,看上去十分可笑。他身边陪侍的是梁王刘武的亲信臣子,公孙诡。
周亚夫见面辞的简短,已到了失礼的地步——两家结怨数年,新仇旧恨的,实在没什么可客套的。与之相对,梁国太子那边也是连多站一会儿的兴趣都没有,直接就开门见山了:“太尉,周德何在?”
周亚夫冷冰冰的:“竖子领家法!”
“家法?”刘买尖叫了一声,焦急地望向公孙诡:‘难道我们来迟了?’
对王太子做了个安抚的表情,公孙诡站直身子,对周太尉正色道:“太尉,因何行家法?”
“周德乃周氏子,自归家法惩治。”周亚夫见了,怒形于色:华夏族聚族而居。用家规家法处置家族子弟,再正常不过。就是天子,也不会过问周氏对周德的处罚;梁王又如何?
“太尉此言……”公孙诡摇头,冷笑:“差矣!”
周亚夫一愣,耸眉看着这个梁国家臣:“汝……何意?”
梁国大夫从怀里优哉游哉地掏出铁印和绶带,在周亚夫面前晃了晃,又展示给一屋子周氏子孙看:“大王任命周德为梁军‘校尉’!”
周氏一众人,立时哄然。
周大哥周伉大喜,向酒糟鼻长老行了一揖,然后飞也似的跑去庭院报信——这下,连三十都不用打了。
华夏的传统,一个男人如果没官位,就属于父亲,生死受家规家法管制。而一旦成了官员,其身家祸福就变成受制于他伺奉的君王。
换句话说,因为被梁王委任为‘校尉’,周德成了大汉官僚体系中的一名武官。作为官员,他的事非但生父周安世从此鞭长莫及,就是周亚夫这个族长也管不到。
‘刘武,竟然给我来这一手?!’周亚夫坐在那里哼哧哼哧,快气爆了。
周安世认为自己是这世界上最不幸的父亲,不顾大庭广众,掩面痛不欲生:“嗷……嗷嗷……嗷……”
庭院中,周伉周何周德三兄弟拍肩拍背,乐开了花。
197、24…03 兔子尾巴 。。。
大汉天子面前的御案上,摆放着长安内史提交的关于京都最近一次群体性事件滴总结报告。其大意如下:
{宗室子弟}
伤者:
淮南国王子刘不害,具体情况是手臂骨折。
梁国太子刘买,后脑勺多了一个包,兼有轻微的头晕目眩反应。
亡者:无
{周氏亲卫队}
伤情:
上肢受伤致残——四人
下肢受伤致残——三人
五脏六腑内伤——五人
死亡:七人
{第三方}
士人若干,分别是某侯某官某宦之子弟或者亲戚,在看热闹的过程中被扫到,轻伤,无残疾。
这份总结,如果交给任何一个汉人去评估哪边的损失大,答案必然是:{宗室子弟}方!
“宗室,宗室……”天子食指按压着太阳系位置,低低呻吟。然后,抬头命司礼内官有情几位候在殿外的宗室列侯。
‘从事发至今,这是第几波了?平常不见面时倒不觉得,怎么皇族的长辈们这么多啊!’皇帝陛下头痛,十分的头痛;所以不想细数——反正不管来几批,他都得好好地接待,好好地安抚。
。
时间在消磨中,不知不觉地流去……
目送不知第几批的宗室长辈离开,刘启皇帝吐口气,身子慢慢向后靠去。随驾女史发现,立刻机敏地拿过只厚软垫,放在皇帝背后。
有了支撑物,天子几无声息地叹气,叹了好几口气:‘好累,好累!是——心累!’
‘如果现在起草一份诏书,列侯如果不呆在封邑,就重重地加税。不知这群长辈们会不会离开京城,乖乖回自己的封地去?!’天子扯扯嘴角,不无恶意地想着,想着。
虽然皇帝陛下也清楚,诸如此类的想法只能流于‘想法’,实际上基本行不通。
大汉帝国正式册封的亲王和侯爵,按律法的规定理应长期留守封地,督促生产维护治安,主持当地事务。在这点上,诸侯王们做得很好,但汉家列侯们则普遍当这条为‘空文’。
汉朝皇帝的女儿们是不嫁‘无土之人’的。所以,汉皇室的女婿们都是侯爵。
公主们生于皇宫长于长安,皇宫里有生母,皇宫外有姐妹有亲戚;亲朋故旧一大帮,根本不肯随夫婿离开京城。
关中气候温和宜人,出产丰富。加上历经汉庭数十年的大力建设和苦心经营,长安城再不是大汉开国时的破败寥落,早一跃成为天下第一的锦绣繁华地。因此,长安贵家都视离京为苦行,几乎视同于‘流放’。
皇家既不忍逼迫帝女,又不能鼓励女儿女婿长期分居。于是,汉家侯爵们往往借着公主妻子的由头,久留京城不去。
规矩,是不能有例外的。一旦有了例外,犯规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女婿们既然能留在京城,根正苗红的刘姓侯爵如何留不得?有样学样的,宗室侯爵们也在帝都中留了下来——宗室是天子的本家,是皇帝的族人。
亲族多了,好处当然有;但坏处嘛,自然也是不可避免。比如现在……
这群老老少少的皇室长辈们纷纷的不请而至。其中,哭号者,有之;摆道理者,有之;哀求者,有之;分辨者,有之……死缠烂打的目的只有一个:为在长公主官邸门前打群架的子侄们求情。
被一堆堆长辈连番轰炸的感觉,不好受!
想起那群臣子兼本家叔伯的嘴脸,天子摸摸自己的面颊,颇有些不是滋味:‘我看上去……就那么穷凶极恶?那么冷面冷心?一群老狐狸!’
两方面都清楚,此事并不像表面上显示的那么简单。
长辈们给子侄求情,是真的;不过,这份真最多只占到三分。另外七分,则是对当今皇帝的试探——是整个刘姓宗室对皇帝陛下心意的试探。
‘吴楚之乱’被成功镇压,朝廷一口气取消了七个封国,废黜了七家王室。七国的土地全部被朝廷接管,成为中央直属的郡县,由中央派遣的流官加以管理。
经过这一番的扫荡和清算,朝廷掌控的领土和人口终于超过了各个封国。汉初以来一直存在的‘诸侯王势压中央’的局势,得以彻底翻转。
平叛战争虽然已经过去了,但内战的余波还在。其中,有一个后遗症十分明显,那就是:各封建领主和中央的关系。
‘这是个,封国和朝廷无法彼此信任的多事之秋啊!’挥挥手,天子让内官出去通告外面,今天不会再接见什么人了。
内官进来禀告,说少府主官求见。
‘马节?他来做什么?也来求情?’皇帝在座位上挪动了一□子,好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会儿。
少府主事马节捧着只匣子进殿,向皇帝弯腰行了个礼:“陛下……”
“马卿……”天子没动,只指了指匣子疑惑地问:“此乃……?”
“禀陛下,少府匠人功成,请陛下御览……”马节打开匣子盖,将匣子递给女史。女史接过,放到皇帝面前。
玄色的丝绒锦缎上,鲜红色的美玉宝光流溢,灿若明霞。一个扳指,一枚比目佩,一枚比翼佩,再加上一根珠链,质雅混元,妙趣天成。
天子拿起一件件玉器细细看着,徐徐点点头:“善,大善。”马节听了,喜形于色,弯腰答谢。
少府主官办完事,很快就告退了。
天子摸着手中的红玉,不禁想起了他那位皇太子儿子:‘平叛之后,各地的藩王还有宗室侯爵们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提心吊胆的唯恐朝廷会乘胜紧逼。上次抽查,考校刘荣半天,他竟然毫无所觉?哎……平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