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上几个宽矮的台阶,又走了十几步,陈娇停在一扇门前,拉开,一头撞了进去。彘皇子立刻脚跟脚踏入。
·
空间很大,内里庄重雍容、清贵无比,两支金树高灯托起十多个火苗,照亮宫室。
“阿娇?”低沉的声音从室中心的高榻上悠悠然传来。
小尾巴立刻傻眼:祖,祖母?
“大母,大母呢……”娇娇翁主几乎是闭着眼睛走向大榻,一跳,正确无比地滚进厚厚的床褥——熟门熟路哇。
‘祖母好可怕,会不会被骂道抽头’刘彘皇子本能地掉头想溜。又立定:祖母看不见,所以不知道自己在这里,不用害怕啦!
环住太后祖母的脖子,小陈娇嘟嘟哝哝,大大的哈欠:“大母,大母呐。娇娇困哦……”
“娇,”窦太后搂紧孙女,先按惯例从头到脚摸抚一遍,温言:“袜,着袜”这孩子老忘记穿袜子。
“袜袜,”阿娇含含糊糊应着,在祖母怀里拱拱,找个最舒服的姿势埋头睡觉。
窦太后右手在阿娇身上有节奏的轻拍,柔柔呢喃,吟唱古老的诗谣:“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赵地的方言艰涩难懂,但现在听来却是好听极了。
灯烛掩映下,窦太后花白的头发垂下来,闪出类似白银素雪的光泽。满是皱纹的面庞是那么的慈蔼。
刘彘呆呆立在榻前,如坠迷雾。这真是那个冷素寡淡,高不可攀的皇太后祖母吗?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轻柔悦耳的歌谣,阿娇细细的呼吸,烛芯闪闪的跳动,宫室里的一切是那么平静、祥和;让人不愿离开,只想融入其内。
可不可以不回去?一个人睡好孤单,好可怜啊!榻那么大,阿娇那么小,加上一个他不会挤不下吧?
挨边溜沿地靠上去。祖母看不见,阿娇睡着了,绝不会发现的。
掀开被子一角,出溜钻进去,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阿娇没动静,睡得真沉。
祖母还在唱儿歌,好像换了一首:“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椒聊且,远条且……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椒聊且,远条且。”
手试着伸一下,碰到……阿娇的腰?腿?
梦中的陈娇不满地蹬蹬腿。
赶紧收手,刘彘皇子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好一会子都不敢动弹。
祖母这里的被褥没熏香——但带着股晴天阳光下才能闻到的清新气息。阿娇也不用香料,头发上衣服上都不用。
一点点凑过去,小男孩的手攀上女娃的腰背。甜甜的,清清的,真好闻。
“椒聊之实,蕃衍盈掬。彼其之子,硕大且笃。椒聊且,远条且……椒聊之实,蕃衍盈掬。彼其之子,硕大且笃。椒聊且,远条且。”
耳边歌谣,鼻尖浅馨,刘彘的眼皮越来越重:明早早点起来,就不会被发现。阿娇很贪睡的,一定能起得比她早。
“……椒聊之实,蕃衍盈掬。彼其之子,硕大且笃。椒聊且,远条且。”宫室里,诗谣低回慢吟,慢慢走向结尾。
孩子们的鼻息声,渐渐显现。
窦太后的手抚过阿娇的粉颊乌发,然后向外移去……不出意料,摸到一颗小脑袋瓜。
老祖母的食指在小家伙的后脑勺上轻点,暗暗笑:臭小子,欺负祖母看不见?以为不出声就不会被发现了?!
11…09 舅、父
这是一只鼎,一只‘升鼎’。也就是说,这件器物符合升鼎‘平底浅腹,两耳外撇’的外形特征。
但这又实在不能算是一只真正的鼎——它,太小了。小到完全套不上礼制上对这种礼器的任何一个体积要求。尤其让人不能忍受的是:这家伙竟然不是青铜的!而是由一整块上等玛瑙雕刻制成。
所以,这只似是而非的玛瑙质家家型‘鼎’,也就顺理成章地没放在鼎类该呆的地方,而是带着一肚子热腾腾的羊肉搁在一脸苦相的馆陶翁主面前。餐案上,升鼎边,还搁了把黄澄澄的金食匕。
“吾女……”馆陶长公主满是怜爱的轻唤,纤纤玉指遥点玛瑙鼎,示意爱女乖乖吃羊肉。
“噫……”陈娇向后靠靠,好离玛瑙鼎里的羊肉尽量远些。好难闻啊!为什么,为什么她要吃这么难闻的食物?
“阿娇……”这下出声的,是大汉皇帝陛下本人。
月末的那场雪一开始就没个停,一连下了好几天。时光在漫天鹅毛大雪的衬托下从十二月瑟瑟发抖地拐进了一月份,天空至今都没有放晴的迹象。恶劣的天气将孩子们都堵在了长信宫——平度公主和刘彘皇子不能回未央宫自己母亲的住处,和阿娇还有窦绾一样都不许出二道殿门半步!!
天子今天一下朝就冒着大雪赶来长乐宫了,知道窦太后情况好转正在午休后放了心,留下等母亲起身。
“呐?”曲裾的垂胡袖很大,捂住口鼻绰绰有余。娇娇翁主瞧瞧天子舅舅,又看看眼前的升鼎,再瞅瞅大舅舅——好为难,好为难。
其实大汉宫廷的陈娇小贵女是很喜爱这件玛瑙食器的,否则也不会巴巴地从祖母那里讨来当餐具用。这鼎美观玲珑。玛瑙石红多白少,半透半明。外围的花纹细密精致,遍布鼎身的浮雕、镂雕等雕饰巧夺天工。尤其是攀附在器腹上的六个怪兽,每个都是两条夔龙纠绕而成,风格诡异,充满了楚地文化的浪漫气韵。
虽然整鼎看上去敦厚稳重、庄严雄伟,但内收的腰腹和外撇的双耳,再配合着底下粗壮有力的三只蹄足,使此升鼎与平日常见的那些‘鼓腹、立耳的中原鼎’大异其趣。内壁上的鸟虫体文字,更是飞扬飘逸,风流罕见。动感和张力,沉稳和灵动,强烈却和谐地结合在一起,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和魅力。
可惜,这么漂亮的物件,竟用来盛膻腥的羊肉!
·
“娇娇细君,……”皇长子刘荣拿出哄自己胞妹内史的口气,帮着劝:“秦川羊肉质鲜美,羊羔肉无甚异味。阿娇无需忧虑。”
栗夫人的三个儿子才到不久。三位皇子据说是因为听闻皇太后圣体违和,于是联袂冒雪往上林苑打猎。捕到野鸡和鹿,兄弟三人亲自送进长信宫,为祖母进补驱寒——至孝( ⊙ o ⊙)啊!汉宫内外凡听说此事的,无不称道赞美。
“从兄咕……﹏”大眼从皇长子刘荣、河间王刘德、临江王刘阏于脸上一一扫过,然后射向平度、刘彘和窦绾。还好,后面几个没和大表哥一样多嘴多舌,否则她就该为自己的孤立一哭了。
粉粉嫩嫩的手指头沿着玛瑙鼎外围滑过来溜过去,红彤彤的小嘴鼓起,透露出不甘和不满。怎么能想到,心爱的器皿竟被用来盛放讨厌的食物——她一点儿都也不想惹亲亲舅父不高兴,但她也的确好讨厌好讨厌羊肉的膻味啊!闻到就想吐……仅次于每早的鸡汁。
望望母亲,小脸可怜兮兮,哀哀求:“阿母,娇娇不喜哪……”
对上宝贝女儿乞怜的小可怜样,馆陶长公主只觉心里揉成了一团,赶忙坐直了腰肢安慰:“哦,阿娇啊,如此……”没关系,没关系!反正可以选择的肉类很多,不吃羊,还可以吃鱼肉、鸡肉、鸭肉、鹧鸪肉、鹿肉、獐子肉……
还没等娇翁主露出得逞的笑容,长公主倏尔话止——天子拉了姐姐一把——半途,而废。
回头看看身边的皇帝弟弟,长公主在天子冷静的目光下全面败退,默默坐了回去:好吧,羊肉暖中补虚,于女子是非常好的肉食品种。好吧,不能鼓励挑食,要养成女儿良好的进食习惯,足以受益终身的好习惯——这才是对女儿真正的好。
“乖,羊肉补中益气、开胃健力,乃肉中上品。阿娇应多食。”天子向侄女解说一遍,说之以理。
“哦,如此……”陈娇的额头,叠起一个很可爱的小小皱折,歪歪小脑袋:“然闻之,实味恶矣!”
“闻之不佳,食之则未必。”刘启陛下耐心无比,娓娓劝说,打包票。
‘会这样吗?’馆陶翁主平时从不怀疑天子舅舅的话,但这次则不同。羊肉的气味,明明是那么怪异呢!
拿起金灿灿的食匕,在升鼎里搅一搅:呦,羊肉里还有山药块啊!嘻,这个好吃,她知道。
金匕的头部带点尖锐,插一块山药塞进嘴,嚼一嚼。眉眼弯弯,大大声:“嗯,美味!”
·
座位离着最近的河间王刘德当时笑出来:“阿娇,呵,阿娇……汝所食乃薯蓣尔!”
“哈……”大表哥小表哥都笑起来。
胳膊肘顶顶河间王刘德,临江王刘阏于挤挤眼:这个二哥大概儒学典籍啃太多了,人情世故上有点倒退。何苦说出来让娇娇表妹不乐意——不爱吃羊肉,又不是什么大事。谁没有一两样不乐意吃的食物?
‘啊,要你多管闲事!’馆陶翁主很恼火,小手拎把镂空小金匕挥舞,冲敦厚的河间王表哥张牙舞爪——恫吓,恫吓,再恫吓!
“哈,哈哈……”这回非但表哥们,连天子和长公主都忍不住失笑了。几个男孩子乐到东倒西歪的;只有窦表姐和平度还算比较讲义气,没掺和进去。
小女孩这个瞧瞧,那个望望,扁扁嘴,泫然欲泣:“唔……”
“啊,阿娇,阿娇,来……”天子赶紧向小侄女张开双臂。再等一会儿,就该水淹长乐宫咯。
委委屈屈投进舅父的怀抱,娇娇翁主点指大大小小四个表哥,揪着大舅爹的龙袍襟告状:“阿大,阿大呐,从兄欺我!!”
“冤,冤呐!”“父皇明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