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丽人款款从后方进来,这个丽人身形苗条,体态风骚,一双丹凤三角眼顾盼生辉,两弯柳叶吊梢眉青黛如墨,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正是贾琏的媳妇,琏二奶奶王熙凤。
贾母笑道:“才说起你,你就来了。”说着,将雪雁从黛玉身旁拉至王熙凤的跟前,说道:“如今你可有对手了,我外孙女的这个丫头,年方十岁,一张嘴竟比你还要能说。”王熙凤凤目流转,轻轻扫了雪雁几眼,笑道:“才有两个老婆子跑来向我哭诉,说是竟被一个小丫头片子呛了几句。我正自寻思,是哪一家子的丫头如此伶俐的,不想竟是妹妹的。”说着,抱住黛玉的肩膀,笑道:“那起子老婆子原是粗鄙人,因听说府里来了一位神仙般的人物儿,便急眉上眼地赶了来,也不洗手也不熏香的,若是冲撞了妹妹,妹妹只别生气才好。”
雪雁在一旁福身笑道:“原也怪我口无遮拦的,得罪了那几个嬷嬷,还求她们别见怪才是呢。”顿了顿,又道:“倒也不为别的,只因姑娘自小便有些洁癖,往常在家时,老爷便是做了规矩的,二门外的婆子们一律不得近身。便是伺候姑娘的丫头们,虽大大小小有十来个,却也只留了四个贴身伺候,其余不过是在屋子外边,或洗手绢儿的,或喂鹦鹉儿的,或扫枯枝落叶儿的,又或是养鱼养乌龟儿的,虽只与姑娘隔着两道门,却究竟连姑娘是高是矮、是瘦是胖,都不甚清楚。”一番话娓娓道来,有情有景,又是从她一张嫩生生的嘴中说出,竟将王熙凤与贾母听得“扑哧”一声,笑倒在了丫头媳妇们的怀里。
贾母眼角都笑出了泪水,不住用手点着雪雁,对王熙凤叹道:“你瞧瞧这张嘴!再过五年,这个丫头必不会输给你。到时候你那‘凤辣子’的称号也该摘了,没得丢脸!”王熙凤使劲捏了把雪雁的脸蛋,笑骂道:“小促狭蹄子!以后大家都不用管我叫‘凤辣子’了,只管叫你‘雪巧嘴’可好?”说得众人又是一番大笑,却也正好宽解了贾母与黛玉一个丧女一个丧母的忧伤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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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别贾母与众人后,黛玉便带着雪雁与紫鹃去见两个舅舅了。先是来到宁国府,见过了贾赦之妻邢夫人,随后又回到荣国府,在众人的指引下,来到贾政之妻王夫人的正房中。但见王夫人正坐在炕上,身后垫着青缎靠背褥子,看见黛玉来了,脸上神情淡淡的,既无喜色亦无悲色。只是拉着黛玉坐在身旁,说道:“你舅舅今日恰好斋戒去了,往后再见也不迟。今儿却有一事要嘱咐你:我的小儿宝玉,最是一个‘混世魔王’,此刻因去庙里还愿了,故而尚未回来。到了晚间,你若见了他,只不必理睬他就是了。你若一理他,他便成魔了。如今姐妹们几个,见了他都避之唯恐不及,就怕他发疯。”黛玉抿嘴微笑着答应了。一时,有丫头来传话说:“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王夫人便携着黛玉的手,款款走向贾母的后院。晚饭且略过不表。
只说晚饭过后,紫鹃去贾母处问黛玉在哪里就寝,贾母想了想,说道:“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里睡。把你林姑娘暂且安在碧纱橱里。等过了春天再另作打算。”
此时贾母身边有一个少年公子,面若中秋之月,色若春晓之花,眉目含情,秋波拂动,正是王夫人口中的“混世魔王”贾宝玉。他因在晚饭时已与黛玉见过了面,知道这个神仙似的人物儿原来竟是自己的表妹,便已对她存了一份心。此时听到贾母说要将他挪走,连忙扭着身体撺掇着贾母,求道:“好祖宗,我便在碧纱橱外的床上睡就很好,又何必挪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安静。”贾母沉吟了一会儿,便笑着说道:“也罢了,就让你睡在碧纱橱的外床上吧!”
雪雁心中暗思,黛玉与宝玉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之情,恐怕正是从这碧纱橱起始的,要想改变黛玉的命运,比得先让她远离宝玉才是正理儿。如此想了,便上前一步,向贾母福身笑道:“老太太,奴婢年纪虽小,却有一句僭越之语,求老太太容奴婢一说。”贾母摆摆手,笑道:“你只管说,且让我听一听。”雪雁笑了笑,缓缓说道:“俗语说的,‘七岁不同席’。如今虽说是天冷,被子盖得也厚实,然姑娘毕竟也已九岁了,表兄妹俩,一个睡碧纱橱内,一个睡碧纱橱外,知道的都说是老太太疼爱孙子与外孙女,不知道的却少不得要搬出一些是非来嚼舌根儿。且我家姑娘自小睡觉,便喜在清静幽雅之处,若让她睡在碧纱橱中,一来恐男女不便,二来也怕姑娘夜不能寐、辗转发侧的,不但伤了自己的身子,更是要闹得老太太与宝二爷睡不安宁了。”
贾母听了半晌,遂看向紫鹃道:“你也是林姑娘的丫头,你且来说说看。”紫鹃忙福身道:“雪雁妹妹与我想到了一处。只是我没有雪雁妹妹这份胆子,所以不敢开口拂逆老太太的意思。”贾母叹道:“从今往后,你已是跟着林姑娘的人了,便也该像雪雁一样,处处为你的姑娘着想。我有想不到的地方,你们便替我想。我有做不到的地方,你们便替我做。我到底是年纪老了,心眼儿糊涂了,有些事情竟没能思虑周全。”说着吩咐身边的婆子道:“也罢了,今晚先将就睡一睡。明日赶早在我后屋里头,收拾出一间耳房来,给林姑娘暂作安置之所。”婆子连声答应着去了。
是夜,紫鹃替黛玉铺好了床褥,往屋外打水去了。黛玉拉着雪雁的手坐在床沿上,笑道:“今儿你可是大出风头了,竟是人人都说你伶俐精怪呢。”雪雁微笑道:“我还不是为了姑娘你。”黛玉笑着捏了捏雪雁的脸,说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只是这样说,会不会得罪了旁人?我瞧见日里头那几个婆子的脸色,便是心有怨怼的样子。”雪雁笑道:“那些不过只是三等的嬷嬷们,纵说重了些,难道以姑娘的身份,还要迁就她们不成?更何况,姑娘如今是带着银票到这里来的,所有吃穿用度并未使过荣府的一分钱。姑娘很该挺起了腰杆子,做出一番规矩来,莫让旁人以为姑娘还是那个寄人篱下、投奔远方亲戚的穷小姐。”黛玉听了,奇怪道:“我不过是今儿头一遭来这里,哪里你就用上了‘还是’这样的字眼儿?竟好像我从前已来过了似的。”
正说着话,紫鹃轻轻走进来说:“袭人姐姐来看姑娘了。”一转身,宝玉身边的首席大丫头花袭人已走了进来,笑问道:“林姑娘与雪雁妹妹在聊什么呢?这般的开心?”雪雁看着袭人,微微笑道:“正说着几位姑娘与公子哥儿身边的大丫头里,就属袭人姐姐最是温柔贤惠、大方得体了。”说着已将床沿让了一半出来。袭人坐上了床沿,看着雪雁笑语:“怪道今日府里众人都说,咱们荣府里有个‘凤辣子’,林姑娘偏就带来了一个‘雪巧嘴’。瞧瞧你这张小嘴,真真伶俐。”
欲知众人又说了什么,下回分解。
☆、第四章
接上回,黛玉因笑道:“袭人姐姐别看她年纪小,肚子里的货色比谁都要多呢!”袭人笑道:“也是姑娘的福气。有这么一个丫头在身边,姑娘便可省下不少心了。”黛玉连忙笑着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我便是怕她这张嘴,得罪了人都不知道呢!”袭人道:“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在这府里头,很有起子奴才们的眼睛,是长在头顶上的。姑娘若行事太过绵软,他们反倒会骑在姑娘的头上。倒不如就由雪雁妹妹替姑娘打着前锋,那起子小人才会知道姑娘不好欺。”
雪雁听了,在一旁笑问道:“却不知他们怎么就会觉得姑娘好欺了?”袭人叹道:“姑娘自幼丧母,林老爷又重病缠身,免不了便会有人欺辱姑娘孤苦无依、寄人篱下……”一句话未说完,雪雁已轻轻打断了袭人,浅浅笑道:“老爷虽缠绵病榻,这两日却有好转的迹象。若不是老太太在这边急着要见姑娘,姑娘也是断不肯离开老爷前来的。且姑娘到了这里,一切衣食起居皆自备了银票,不过是依着老太太的意思,陪着她老人家解解乏儿、散散心儿,住个把月也就回去了。姐姐若是说什么‘孤苦无依、寄人篱下’之类的话,怕是有些误会了。”
袭人听了半晌儿,有些发怔,干笑了片刻,又忍不住问道:“姑娘是自带银票来府里的?”雪雁说道:“我家老爷膝下无子,他的家当早晚是要留给姑娘的。放着家里头白花花的银子不用,却要在这里用老太太的私己钱儿过日子,纵然姑娘肯,老爷也是断不能同意的。”袭人点点头,笑道:“妹妹既如此说,我便放心了。我是瞧着姑娘娇弱无力,生怕旁人欺负姑娘来着。”
雪雁笑道:“姐姐不知,姑娘在家里头,老爷原是当宝贝儿般的疼着护着的。我若是让姑娘在外头受了人欺负,回去老爷便要骂我护主不力、罪该万死了。故而如今姐姐虽见我伶俐,却也不过是逞着嘴皮子有几分利落,替姑娘在人前做个规矩出来罢了。”袭人陪笑道:“林姑娘神仙似的人物儿,原该如此。”说着,便站起身来,笑道:“时候也不早了,姑娘与妹妹都累了一天,也该早些歇息了。我这便去了。”袭人原想着是要过来与黛玉说说晚间吃饭时,宝玉摔玉一事的,此时被雪雁的一番话竟说得浑然没有了心情,大家又彼此客套了两句,便各自安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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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黛玉便在贾母的耳房内暂住了下来,宝玉则仍旧是睡在贾母暖阁外的碧纱橱内。这耳房本是暖阁后面的一间清雅小屋,平时是贾母午睡卧榻之房。如今既收拾好了给黛玉来住,黛玉便将自己家中带来的字画古玩,一并错落有致地安放在了耳房之内。贾母每每踏入房中,必是要点头称赞一番的:“我这个玉儿,最最是个风雅之人。将来谁若是娶了你去,必定是个有福的。”黛玉抿嘴笑道:“老祖宗疼我,故而连我胡乱摆放着的破瓦破罐,都觉得雅。”说得贾母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