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才好,从此我在这家伙面前再无壁垒可以伪装自保,甚至还曾同他有过那样的亲昵,我该如何在他面前自处?
我本是讨厌他的,可刚刚才答了他同他一起很是开心——这才明白他问这话的目的,竟是早便预料到我得知他是楚龙吟后会恼羞成怒,先用这话将我这怒堵死,从而无处发作他——他这头狐狸!
该如何是好呢?该如何是好?……
次日一早醒来,一声不吭地伺候楚龙吟洗漱更衣,到前厅吃饭时见楚凤箫仍旧黑着一张脸,不理他也不理我,自顾自吃完了便带着子衿先去了前宅书房。上午只有两件案子要审,审罢兄弟两个回到书房批公文,楚凤箫虽说昨晚嚷嚷着再不批公文了,到底还是不忍将如此冗重的工作全都丢给楚龙吟一个人,只作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依旧坐到书案前拿着公文细看。
楚龙吟偷笑了两声,起身走过去,立到楚凤箫的桌旁拿过砚台来磨墨,又向子衿道:“给你们二爷添茶水呐,傻小子。”
楚凤箫也不理他,只管盯着手中公文看,一行看一行伸手去笔架子上拿笔,楚龙吟讨好地抢先拿了笔,替他蘸上墨汁,而后才递过去,因楚凤箫只顾看着公文,没注意楚龙吟的动作,两下里伸手伸错了位,正被笔尖墨汁在手背上划了一道,楚凤箫不由放下手中公文抬头瞪向楚龙吟,楚龙吟连忙赔笑着伸手握了他的手,边擦那墨汁边道:“怪我怪我,污了凤儿爷的凤爪……”
楚凤箫不耐烦地挥开他的手,冷声道:“你若再在我眼前儿晃,这公文你便自己批罢!”
“嗳嗳,不晃了不晃了,”楚龙吟立刻立得笔直如石像,只动嘴唇道:“凤儿爷还有什么吩咐?要不要喝茶?要不要吃点心?要不要听曲儿?要不要小的给摸肩捶背?”
楚凤箫依旧冷着声道:“你烦不烦?少说几句清静清静!”
楚龙吟便闭嘴不言,直管直绷绷地望着楚凤箫。楚凤箫看了一阵公文,实在是抵不过楚龙吟的无赖大法,没忍住笑了出来,又是气又是无奈地道:“你能不能回座位上好好批公文去?戳在这里实在让人心烦!”
“得令!”楚龙吟咧开一记大大的笑,伸指在楚凤箫的脑门儿上飞快地弹了一下,大猴子似地跳着坐回了自己座位。
兄弟两个这才各自安心批公文,我和子衿也一如往常般分别立在两人身后随侍,只是此时此刻我的心境却不能再似从前,昨晚在百般烦恼中睡去,今早又在百般烦恼中醒来,面临的问题一概未能解决,原本已有了某种决断,然而一看到楚龙吟那张脸就又全都推翻了。
眼下只好盯着楚龙吟的后背发呆,没盯得一会儿,便见他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而后两手拈起张纸举到眼前细看,我顺眼溜去,见那纸上写着大大的几个字,竟是:偷偷盯着老爷我的背动什么小心思呢?
一封家书
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家伙从头至尾也没回过头,竟是被他硬猜到了我的样子。才将头偏开,便听得他在那儿用手指轻轻弹了弹桌上的茶杯,那意思是要我给他往杯里添茶。于是执了壶绕到桌旁,揭开杯盖儿往里续茶,待续得满了,还没等我收手,楚龙吟便伸了一只大手过来要端杯子,正一把摸到我的手上,我条件反射地颤了颤手,又条件反射地抬眼看向他,见他唇畔带着坏笑地也正看着我,眼里分明写满了故意。
我想狠狠瞪他一眼,然而莫名的脸热心虚使得瞪出去的那一眼绵软无力,毫无杀伤性,反而倒像极了一记含羞媚眼,惹得楚龙吟神情暧昧地抿了抿唇,也还给我一记媚眼。
我避开他的目光准备退回他身后去,偏过头时正看见楚凤箫向着这边看,脸上带着些许疑惑之色,在与我的目光对上之后便转过头去,不再看我。
楚龙吟总算没再捣乱,一本正经地批了几本公文,复又拿起一本看了一阵,忽道:“刘泽光、张之陌、马千里和陈炳初这几个人是怎么回事?”
楚凤箫也不看他,一边在公文上批着字一边淡淡地道:“那上面不是都写着呢么,皆是生意上帐目不清不楚,正请了朝廷的财务核算部门清查。”
“是你请来核查的?”楚龙吟偏头看向他。
“怎么?”楚凤箫也偏过头来看向楚龙吟。
“哦,没什么,只是为何突然想起调查这几家的帐目来了呢?”楚龙吟笑问。
“不过是在坊间走动时听到些风声罢了,”楚凤箫回过头去,轻描淡写地道,“这几家生意上的帐目若是不清不楚,便有偷税漏税之嫌,因而我便请了财务核算部门前去清查,有什么不妥的么?”
“倒也没有不妥,”楚龙吟盯着他的侧脸慢声道,“只是此行不够保险,万一这道听途说来的消息不准,被这几家告你个诬陷良民之罪,那就……”
“大哥你做了这几年的官难道还不清楚么?”楚凤箫淡笑着打断楚龙吟的话,“但凡做生意之人没有一个不偷税漏税的,买卖越大,偷、漏的便越多,只不过因为这些商家都请有擅做假帐的有本事的帐房,那些假账常常做得滴水不漏,莫说查起来费时费力,就是花了时间和人力在上面也未见得能查出错儿来,因此府级管理者即便知道个中内情多也睁一眼闭一眼地由得他们去了,只要这些商家别偷、漏得太多,或是太过锋芒毕露也就是了。更多的是这些商家花了银子给管理者些好处,双方互惠互利,所以偷税漏税早已在官与商之间成了心照不宣之事,我们不查也就算了,若是查起来,那些商家哪个也不是清白身!”
“喔,那你为何突然要单单对这几家彻查呢?”楚龙吟淡淡问道。
“我不是说了么?坊间既有传闻,总不好放任不管。”楚凤箫也是淡淡地几句抹过。
“结果几时出来?”楚龙吟问。
“帐目众多,大约要到本月末了。”楚凤箫道。
楚龙吟便不再多问,将手中这本公文放到了一旁,又拿起另外一本,道:“你所说的要举办个什么‘清城商户联谊会’又是做什么的?”
楚凤箫答道:“我在京都时耳闻了不少:京都知府每年都会举办本城商户的联谊会,选定一处风景秀美之地,花上五至七天,让这些商户相互结识并交流,以促进当地商行发展。而知府仅需第一天露个面,阐述一下我朝与商业相关的法律法规,留个书吏在那里记录下这七日来众人商讨出的于商业有助益的条款概要即可。此类聚会一来可促进商业融会发展,二来也可做为知府的政绩参与考评,对你来说有利无弊。”
楚龙吟不由笑道:“到底是小凤儿对我好,这都替我想到了。如此,我们也办个联谊会罢,就这几天,选个好去处,然后发帖子通知各商户。”
楚凤箫便道:“地方我已选好,只是离城较远,中途不好回来。”
“无妨,反正也要用去六七天,你看着安排就是。”楚龙吟笑道。
此事说罢,兄弟两个便又各自审批公文,一时听得有人敲门,楚龙吟便道了声进来,见是内宅的传唤小厮,手里拿了封信,进来向楚龙吟行礼道:“大少爷,京中老爷的来信。”说着将信双手递上去,楚龙吟接下,挥了挥手,那小厮便告退出了书房。
楚龙吟将信拆了看了一阵,挠了挠头,没有吱声,只起身过去将信递给了楚凤箫,楚凤箫接过看毕,竟也半晌没有吱声,忽然两个人四道目光同时向着我投过来,直把我吓了一跳,紧接着这四道目光又各自移开,听得楚龙吟笑了一声道:“老爷子这是终于摁捺不住了。”
楚凤箫盯着桌上白纸默不作声。
“你瞧,不是你哥我多事,老爷子若从京里来了也得这么着给你张罗亲事。”楚龙吟坏笑着道。
“你且顾你自己罢,莫忘了长幼有序,爹就是选亲也是先给你选!”楚凤箫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我这才明白,原来这封楚家老爷子的家书上的内容说的是给这兄弟两个找媳妇儿的事。
心里不知怎么地一时有些发沉。
楚龙吟挠挠头,继续坏笑着道:“我说小凤儿,你倒不如趁早自己找个中意的姑娘报给老爷子,若要捱到老爷子给你找,你就只等着抱着枕头哭罢。”
“我的事你甭管,顾好你自己罢!”楚凤箫扯过一本公文,不再搭理楚龙吟。
楚龙吟回身往自己座位上走,一对眸子向着我溜过来,我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用一脸的漠然粉饰自己莫名低落的情绪。
楚龙吟并未坐下,只是负着手在桌前来来回回踱起了步子,那厢楚凤箫也是对着手中公文发呆,这楚家老爷子的一封家书便如搅乱了一池春水,突然间每个人都心神不宁起来。
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下午时楚家兄弟忙得水都喝不了两口,接连审了四五件案子,吃罢晚饭楚凤箫去了内宅书房,楚龙吟则溜达到后花园里,躺在凉榻上头枕双臂数月亮。我则坐到距凉榻不远的小马扎上倚着桂树赏夜景。
过了良久,忽听得他在榻上懒懒开口,道:“明儿给你在前宅书房开张小桌,你来代笔替老爷我在公文上批字罢。”
“哦。”我应着。
“无事时你也可练练字,免得长时间不动笔荒废了一手好功夫。”他又道。
“谢老爷关照。”我拈起落在身上的一朵桂花,轻轻放在鼻下嗅了嗅。
过了半晌,他才又漫不经心地开口:“伙房的饭好吃么?”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顿了顿方答道:“挺好。”
“每顿里有没有肉?”他问。
“……没怎么注意过。”我答。
他笑了一声:“那就是没有了?怪道瘦得皮猴子似的。明儿起你不用去伙房吃饭了,怎么着我和楚老二每顿也是吃不完,白剩下,扔了可惜。情儿爷你若不嫌弃就凑合着生受了罢。……叫上子衿,你们两个都在前厅旁边的偏厅里用饭就是,如此还可随时伺候老爷我,如何呢?”
“但凭老爷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