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皇后今日特地前来,可有什么要事?”
那拉氏想了一会儿,颇有一些难以启齿的模样。片刻才道,“其实……是想请贵太妃帮一个忙。”
“皇后请直言。”
“你也知道,这段日子以来,皇额娘的情绪很不稳定,咱们说什么她也不听,所以我琢磨着兴许你能劝劝她。”
我沉吟。德妃素来偏爱十四,这已不是新闻了,如今她连小儿子的面都见不上,自然会‘情绪不稳’了。想着,我道,“正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皇太后的心结怕是只有皇上才能解。”
那拉氏面露难色。“皇上事务繁忙。”她说,又飞快的补充道,“虽然还有怡亲王和廉亲王在,可毕竟分身不暇。”
我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廉亲王。
脑中挥之不去的三个字。
是啊,他已经是廉亲王了。多么意气风发的三个字,却是另一场恶梦的开始。
“皇后娘娘,这件事暄妍只怕无能为力。”想了好一会儿,我终于说道,“皇太后有心结,暄妍何尝没有?这些事皇上最清楚了,只是这结能不能解全在他的一句话。”
那拉氏沉默。他静静的坐了一会儿,起身告退。
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沉沉说道,“皇上若是问起你来,你就如实回他好了,暄妍不怕他于我为难。”
她诧异的转身,眼神中透出不可置信,然后恭敬的福身,离去。
第二天,我正闲躺在屋内读书,却突然听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屋外,小桃甜甜的通报,廉亲王来访。
至今,我仍清楚的记得,十四岁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俊美得如同温润的羊脂白玉,眉目间透着浓浓的暖意,尽管并不与人亲近,却笑得很平和很淡然。后来,我沉醉于他的怀抱,那是一种令人眷恋的归属感。又为他柔柔的嗓音陶醉,说起话来有些沙沙的磁性。而如今,看到他一步一步的向我走来,我竟从骨子里渗出丝丝恐惧来。
当年,他昂扬着头,潇洒快意。如今,沉重的步伐伴随厚而闷实的呼吸,是饱经沧桑的疲惫,又像是早已不见了前进的动力。原来,遗失了欲望会是这样一种颓丧。过去,我是因为他想要而支持他争取,在我个人根本不热衷那混沌的皇权争斗。可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身为皇子,离开了争夺那个位子的战线,那么他将什么都不是,甚至很难生存下去。就如同他今年才四十二岁,正值壮年啊,却看起来那么、那么的累,仿佛已经没有用来微笑的力气。
行至廊柱前,他停下脚步,向我欠了欠身道,“微臣给贵太妃请安。”
瞬间,心脏如同被冰冷的手掌掐住。
“微臣”“贵太妃”“请安”。着一词一词仿佛尖针刺在我的心上。
“廉亲王呀……免礼。”我艰难的开口,“不知廉亲王有何贵干?”
他面无表情的回答,“是皇上,让微臣来给贵太妃请安。”
“皇上?”我心中疑惑,忽然又豁然开朗。问,“皇上可有话吩咐?”
他微微吃惊,抬眼迅速瞥了瞥我道,“皇上说,他向来只作平等交易。”
果然如此。
于是,我盯着他问,“那你呢?你没有话与我说吗?”
“微臣……”他低喃。
“为什么要自称‘微臣’?”我茫然的问道,“十年了,十年足够让你忘记我了吗?胤禩。”
“贵太妃失言了,微臣的名字是允禩。”他正色道。
我一怔,突然讽刺的笑道,“好一个允禩。难道名字变了,所以当年的诺言也全都变了,是吗?”
说着,我伸出左手,放到他的面前。他猛地眨了眨眼,被我无名指上的光芒刺痛。
“这……”他一时无言。
“你不会连它也一起忘了吧?”我道,“还记得吗?当年我说过的,这是给予妻子的,婚姻的承诺。”
他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许久,一声一声冷笑起来,“承诺?难道你忘记了,是谁先背叛了承诺?贵太妃!”
三个字,重重敲在我的心上。左手陡然无力,我垂着头,不禁嘲笑自己。是啊,我有什么资格质问他的冷漠?是我呀,是我先背叛了左手的戒指。
一阵凉风吹过,我猛然感到丝丝寒意。透过皮肤,直入骨髓。
“已经不会原谅我了吗?”我问。即使我在成为康熙的妻子的那几个月里仍然日以继夜的戴着它?
他平静的说,“你没有错,从来都没有错。你为我做了最好的安排,也为自己做了最好的选择,只是我们,错过了相爱的时间。”
我默然。又问,“齐悦好吗?”
他答,“好。”又补充道,“她很挂念你。”
我问,“十四阿哥,还好吗?”
“不怎么好。”他回答,“也不算差。”
“你的差事呢?皇上没有为难你吧?”我又问。
“说不为难那是假的,只不过一切都还过得去。”他笑笑,很轻松的说。
“身体还好吗?可有生病?”
“这几年齐悦照顾得好。”
“弘旺呢?年纪不下了,可以干几件漂亮的差事了吧?”
“不争气,老是让齐悦操心。”
又是一阵沉默。
一问一答。我们仿佛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然后他躬身告辞。
目送他一点一点消失在视线中,我突然想起,有一个问题一直忘了问。
这么多年了,还是忘记了问他。
当年我最喜欢在他耳边念叨的四个字。
你爱我吗?
遗诏
二月里,我去探望了皇太后好几次,她一直对我不冷不热,偶尔会聊上几句,然后以身体不适将我打发。
第一次去的时候,我就对她说,“太后,您就原谅皇上吧。”
她先是不搭理我,许久才道,“这是没想到,连你这样的人都能成为他的说客。”
什么叫连我这样的人?我苦笑。
之后一连好几天,她都闭门不见。
后来,我又再度上门。毕竟,雍正是个喜欢平等交易的人,我也绝对很守信用。他让我见了胤禩,而我替他开解太后。
那一天,太后的精神很不好。她侧卧于暖炕上,闭着眼,任我在屋内坐了很久很久。
终于,还是她先打开了话匣子,“暄妍,有一件事希望你可以老实的回答我。”
“是。”我应道,隐隐感觉到她要问的是什么事。
“先皇驾崩时你就在跟前,你告诉我,先皇确实传位给皇上了吗?”
我心中黯然。说道,“太后,皇上也是您的亲生骨肉,难道连他您也要怀疑吗?”
“可先皇告诉过我,他很中意十四。”她又说,揉了揉额角,甚为疲惫的样子。
“太后,这一点您不用怀疑,先皇确实是属意皇上的。先皇是大清有史以来最英名的帝王,他知道怎样的选择是对大清最好的。”我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更何况,先皇口谕传位于皇上之时,是暄妍代笔的。”
“什么!?”她突然坐了起来。
好长一段时间,她怔怔的盯着我看,仿佛要将我刺穿一般。当我以为她又要送客的时候,她突然道,“难怪……难怪先皇当初要这么说了。”
“什么?”我疑惑。
她轻笑,说道,“你知道吗,那个时候,也就差不多是你刚封妃的时候吧,先皇来看我,还交给了我一样东西,说是希望我转交给你的。那时他就对我说,‘暄妍是个好孩子,将来你莫要恨她’。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他指的是这件事啊。”
我木然的看着皇太后,不知该如何接话。
转眼见,她手上已多出了一个匣子。她遣退了左右的宫女,然后将匣子递到了我的手上,又说道,“你确实值得让先皇这么做。”
我狐疑的接过匣子,打开,一道明黄映入眼帘。
是圣旨。
我静静的将它取出,展开,顿时傻了眼。
那是一张空白的圣旨,盖着先皇的玺印,却一个字都没有写。
太后显然早就知道我手中的东西,沉静的补充道,“先皇的意思是,许你一个愿望。”
“一个愿望?”我喃喃的开口。康熙竟然这么早就做了如此安排,他究竟是如何看我的呀!
“是的,先皇曾经不止一次的说过,他是欠你的,所以才会许你一个愿望,无论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想要什么……都可以。我的思绪一下子飞向了远处。
我想要什么呀,我想要什么康熙不是最清楚的吗?而他既然知道,却还是将这个问题推还给了我自己。或许他是想给我重新考虑的机会,可他应该明白,我就是天生这么死心眼的人。
“真的什么都可以吗?”我很认真的问太后。
她点头,“先皇遗命,即使是皇上也是一定要遵从的。”
“或许暄妍,会大逆不道。”我说,握紧了手中的圣旨。
“没有关系,先皇想必早就料到了。”她说,“可是你要记住,只是一个愿望,没有后悔的余地。”
“我知道。”我忽然笑了,很开心的笑了,然后躬身告退。临出门前,我又回头说道,“太后,请你还是原谅皇上吧。虽然我很讨厌他,但不能否认的是,他的确是一个好皇上,他比任何人做得都要好。”
后来,太后到底有没有和雍正和解,这一点我就不知道了。因为他们看起来很是一副母慈子孝的模样,或许心结并没有消失,只是不如先前那般激烈的冲突。
可这些,已经不是我所关心的了,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咸安宫那里传来消息,胤礽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于是,我想,是时候要回那个人情了。
“咳咳……咳咳……”我踏进咸安宫的时候,正听见低低的咳嗽声。
透过窗的缝隙向内望去,只看得到离歌消瘦的背影。她坐在床沿,手上端着药碗,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幸福的小妻子。
“爷……药要凉了。你老是不喝药,病怎么会好呢?”苦口婆心的劝说,可惜床上的人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