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郎沉声说:“若只是一年有灾,问题尚小。各地皆修有官仓,若百姓受灾严重,自然开仓赈之。又兼陆运发达,可将南边多产之粮食北运济急,待得气候稍好,又可补种甘薯、土芋,待熬到来年开春草木生发时,可食之物渐多,灾荒便过去了。若是连年有灾……”他摇了摇头。
甘薯、土芋便是后世的番薯、土豆,两种适应性强、产量高的粮食作物,在百年前,与棉花一道在大丹广泛传种开了。
华苓完全明白大郎的忧虑。家族渊源,大郎日常最关注的自然也是农商二事。特别是农耕之业,这是大丹的根基,绝不能轻忽。往前数数百年的记载当中,就有不下三次的记载,若是入冬前后气候特别异常,来年天灾就少不了。
仅仅是五十年前,就曾经有过连续三年,大丹各地灾祸不断的时候。据记载,其中一年里,入秋前长江流域连续暴雨了足足两个月,洪水浸漫了中下游无数村庄,卷走了二三十万无辜性命。
就这样,长江还算是脾气好的。
北边的黄河水中多沙,最易因泥沙沉积导致河床过浅,进而决堤改道,曾经还发生过抢淮河的河道入海的事。黄河几乎年年决堤,一决堤改道,便是无数村庄农田受淹,死人无数。
这些原因都很大地制约着中原人口的增长,便是后世,长江黄河这两条江河依然难驯得很。
华苓蹙眉,气候不好,这份担子就是首先沉甸甸地压在丞公爹身上呀。
卫羿长处在征战,对兄妹几个谈论的话并不很熟悉,是以只是凝神听着。看两兄妹一脸沉重,他道:“如今灾祸未至,未雨绸缪便是,不必过忧。”
卫五也只说得出这种率直的话了。
大郎朗声一笑,赞赏地看了卫羿一眼。有时候就是这样直率的人,处事反而比许多一肚子弯弯绕的聪明人做得好。他站了起来,拍拍卫羿的肩膀道:“说得有理。大哥暂有事,需去澜园一趟,小九你就代大哥略陪一陪客人罢。二郎,你也来罢。”就这么背着手去了,顺便带走了二郎。
华苓眨眨眼睛,朝卫羿笑了笑,问他道:“还没问你呢,你今日回金陵,是要与你二哥、二嫂一道过节罢?”
“是。”
“那现下已是午间,可要用了午食才回去?”华苓说:“我的侍婢厨艺极好,可以为你和大哥做一桌好菜下酒。”
卫羿想了想,还没有说话,卫旺和黄斗在后面心急,郎君真是的,这有甚好想的,当然是要在谢家用了午食才回去啊!
最重要的是,他们从城东百里外的营地回金陵,可是五更就出发了,五更!
五更是什么概念,一早起来,天还没亮就快马赶路,早食也只是两个冷冰冰的、干巴巴的笼饼!
两个笼饼!
直到现在!
若是郎君此刻告辞回家,到城西的卫弼公府又是要大半个时辰,按照郎君的为人,定然是直接回家去了,怎会停下来叫他们用饭。这是要饿死他们的节奏啊!两人心中后悔,是这样的话,还不若留在营中呢,营中将士,此刻定然是将九娘子送去的好菜好肉都烹制了,热乎乎地喝上好酒了!
那两个抓耳挠腮,只是规矩还在,不敢出声,倒是看得华苓很开心。习武艺的人似乎都要率直些,不像金陵人,便是一个小婢子也比他们更懂得如何拐弯说话,更懂得如何不将心思摆到脸上来。
华苓笑容粲然,卫羿看见也很自然地露了笑意,便道:“如此甚好,多谢阿九。”见华苓一直在看着他身后的两人笑,卫羿拢眉回头,卫旺黄斗一脸举国欢腾的表情。卫羿冷声道:“有眼色些。”
“是,郎君放心。”两人赶紧敛容站定了,眼观鼻、鼻观心。
金瓶一直安静地立在华苓身后,打量卫五郎君两个仆从的眼光,就像这是两个神经病。
华苓朝她道:“金瓶姐姐,领卫旺和黄斗去厨下,先整治些食物罢。”
“是,娘子。”金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请两人跟着她去了。
终于只剩下两个人了,华苓无奈地摇了摇头,能有清清净净说一阵子话的机会,不容易。
沉默了一阵,她说:“卫五,我有话想问你呢。”
“嗯。”卫羿专心地望着她。
华苓严肃地说:“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嗯。”卫羿专心地望着她。
华苓严肃地说:“我问你,你现在多少岁了?”
卫羿说:“十七。”
华苓说:“到我能出嫁,还有五年。”她注目卫羿,问他:“在这五年里,如果我说我不喜欢,你可不可以不碰别的女人?”
卫羿凝神看着她,没有分清华苓的意思是不是他所以为的那一个。
华苓说:“我是指,不要有肌肤相亲。”就像在说其他任何一个平淡而普通的话题,华苓问:“因为我不喜欢。我这样说的话,你愿意这样做吗?”
卫羿有些发愣。他的小娘子在请求他守身。虽然她的用语不同,但她就是这个意思。卫家子弟,在娶妻以前,大致从来没有人被问过这样的问题罢?而且,在他身边的兄弟当中,在娶妻前不曾碰过女子的,应也寥寥无几。
华苓见他并不说话,于是微微笑了笑,继续往下说:“当然,你若是不愿意从我,也没有干系。”
卫羿拢起了眉,说:“阿九言语中只道并无干系,眼中却并非如此。小娘子所思为何?”
华苓微微一愣,弯弯眼睛笑了起来。
“是这样的。”她用略有些粗鲁的姿势把自己缩成一团,塞在高椅里,下巴搁在膝盖上,慢条斯理地说:“因为在我心里,是将人分成许多等的。分成一等在乎的,二等在乎的,三等、四等、五等,再往后便与我无关,再往后便是仇人。”
“如今我很喜欢你,便有此一问。若是你愿应承守诺,往后你便是我一等在乎的人。”
“若我不愿,日后便是几等?”卫羿牢牢地看着眼前的小娘子。
华苓浅浅一笑,轻声道:“几等又有甚干系,我总要嫁与你的。”
小娘子今日着一身粉青色袄裙,缩在高椅里是小小的一团,巴掌大的面容笑意盈盈,没有分毫锐气。
但卫羿想起了很早很早以前,在那禅寺简陋的砖土院子当中,这个小娘子是如何针锋相对,反击了他戏弄的心理,又用一张娇弱而无害的面具骗过了他,在他防心最为松懈的时候,给了他狠狠的一口。
数月以前,在被人掳走以后,她被关押在那等陋居之中数日,但也能觑机反扑,生擒敌首,没有分毫惧色。
她是不能吃半点亏的。
若是叫她失望了,她会如何?
卫羿往后想了想,竟是只想得到,她极有可能,会将所有的失望和难过一点不落地还给他,之后,
——再之后会如何,他竟设想不出了。
卫羿微微一凛,他又有了当年蹲在院墙上,手中劲弓拉了满月时的感觉。
小娘子看得见他的底线,但他看不清小娘子的底线。
时至如今,他依然不能推测出,在面对那样的事的时候,谢九会作何反应,他唯一能肯定的是,谢九若是不高兴了,是会咬人的。而且,她越长大,越是尖牙利齿,也许已经能将敌手撕碎了。
心脏嘭嗵、嘭嗵地将渐渐热起来的血液泵到全身,卫羿专注地盯着华苓。
这是他的妻子。
既然她希望如此,那他便如此罢。
华苓迎着卫羿的视线对视。看着他一双褐眸渐渐带上了过于锐利、甚至像是面对敌人时应有的警惕光芒,她反倒显得越发悠闲从容。
怎么可能不从容呢,对与卫羿将来在一处生活的各种可能性她都设想过了,只要她能保持冷静,不论如何,总能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既是阿九所愿,我便如此。”卫羿点了点头。即使是在说一句类似承诺的话,卫羿也不是懂得以种种神情、动作来表示决心、提高说服力的人。
华苓却听出了他的认真,粲然一笑,跳下椅子跑过去,在卫羿左脸上,就是那曾经被她咬过的位置摸了摸,轻声道:“卫五,这可是你说的哦,若是反悔了,事情可严重、可严重了哦。”
“嗯。”卫羿点头。
华苓弯弯眼睛,将手背到身后,笑盈盈地弯腰在卫羿面颊上亲了一口。
“卫五你这是在作甚!”刚刚回来,大郎一个箭步冲过来,怒不可遏地把华苓拉开,指着卫羿呵斥道:“你们还未曾成婚,如此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卫羿沉默地只是看着华苓,眼神非常明亮,就好像听不到大郎的话一般。
大郎看见的明明是华苓主动去亲的卫羿,但他横眉竖目骂的就是卫羿……华苓笑得很欢,有这样的哥哥也真有意思。
最终大郎将卫羿狠狠骂了一顿,将人留了午饭,然后迅速地将之赶出了丞公府。当然了,大郎是将华苓赶回了竹园去用午食的,只留了金瓶在厨下烹食。
笑眯眯地回了竹园的华苓表示,大郎翻来覆去说的那些个伤风败俗、不成体统之类的话,到底和她做的事有什么干系,顶天了她也就是亲了卫羿一口而已,还是在脸颊呢。
总之,也许对不少人来说,冬至的白天过得简直惊心动魄呀。
……
冬至阖家团圆。谢丞公已经许久不曾到过后院了,令大厨房将冬至晚宴摆在了澜园的厅堂里,当爹的和儿女们挤在同一张圆桌用饭,热热闹闹的。姨娘们也让到了澜园,单独安置在偏桌。
丞公爹始终是特别有威严的,往那里一坐便让小儿女们不怎么敢乱说话。但也不是真不敢的,大郎笑着起了话头,四郎、四娘、五娘几个都是活泼的,又有姨娘们凑和逗逗趣儿,很快便你一句我一句地制造出了满室的热闹欢笑,谢丞公也露了笑容,听得有趣了,也时不时应上一两声,看起来不知和蔼多少。
华苓左边是四娘,右边是七娘。这两个都吃得很少,四娘是忙着说话,七娘在数米粒,看着一点都没有胃口。华苓专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