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广袖，曳地长裙，垂腰长发，一个女子临江而立，绝颜只能看见她因为宽大的衣袍而显得朦胧起来的背影。
世上多的是涂脂抹粉的面孔，大都是过目即忘，如沙上之像，一吹即散。而眼前这个女子，只是一个浅淡的背影，却像能映在人的心上，远胜那些模糊的面目无数。
她的身影投影在江波之上，随着细波荡漾，绝颜从楼上看下去，只觉得这影子像是要随着这一波一波的细浪漾到远方，甚至无穷尽处，已经不在人间。
这个人，就像是投映波心的一片浮云，在人间也是惊鸿照影，不沾半点尘烟俗气。
绝颜正要收回视线，无意中发现斜对面的雅座里有一个人也在看着那个女子。他坐在窗边，眉目清而不瘦，神态淡而自威。
凌静霄？他不是和这两人有约吗？为什么独自坐在另一个雅座里？那个女子又是谁？能让他看得这么出神？
突然，小二跑了进来，说是凌大人在另一间雅座相候，韩至泓还在犹豫，绝颜忙起身相送，说自己的侍卫一会就会回来。一旁的穆非朝也随之附和，直言郡主的安全由他来负责。
深深看了绝颜一眼，韩至泓离开了这间雅座。
等绝颜再坐下来，却发现对面窗口的凌静霄不见了。向外望去，那个女子也不见了。
看来斜对面的这间雅座并不是他等候韩、景二人的地方，难道他定了两间雅座，其中这间只是为了看人？而且还是为了不为人知的看人，连那两个朋友也不愿让他们知道。
“郡主方才在看什么？看得这么入神？”送走韩至泓和景知远，穆非朝又关心起她来。绝颜暗自叹了口气，不由得佩服起穆非朝的交际手腕，刚才在这房中，本是来和朋友聚会的韩至泓坐在一边常常不发一言，倒是穆非朝和景知远相谈甚欢，像是他们相约聚会一样。
只是如果他能把自己排除在外就更好了。在这样的环境下，言多必失，能够不开口，才是神仙的境界。可惜她终究不是神仙，所以还是得开口。
“哦，只不过是看到一个人似曾相识，却又一时想不起，所以想得有些出神。”既然他问起，不如就从他口中问出那个女子的来历。以他的人缘之广，应该是会认识的。
“不知是什么人能令郡主冥思苦想？在下可真有点羡慕了呢。”穆非朝走到她的身边，略略探身，也向窗外望去。
绝颜可以感觉到他靠近的身体，连忙不动声色的避开，素手纤纤，指向江边那个背影。
“原来是曲千秋曲小姐。怎么，郡主也认识这位尚书令大人的千金小姐？”
也许是他答得太过详细，绝颜不禁有些怀疑他是否看出了自己的意图。她看向穆非朝，惊觉他的面孔不知何时竟然离自己不到咫尺之遥。这么近的看过去，可以清楚的看见他的眼睛，哪里还有一分醉意？
如果说寒澈的眼眸坚如黑岩，他的眼睛就像是大海。蓝色的大海固然美丽，黑色的大海却更加神秘。
海洋的魅力，就在于让人明知危险还是忍不住以身犯险，任凭潮起潮落，心甘情愿随波逐浪，在海中沉浮跌宕，想要随浪头去远方看那海的尽头究竟有何秘密。却不知那秘密不在尽头，而是在海面之下，海水深处，任谁也不能完全探知的。
就算如此，还是会让人奋不顾身沉醉在海浪之中，因为那海实在太过美丽。若是再添上一层神秘，就更成为销魂蚀骨的诱惑之源。
这个人，就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迎上他的双眸，绝颜看得出他现在心情很好，眼中黑色的海洋风平浪静，就像红日照碧海，凉风吹过处荡漾起醉人的微波。
“郡主这么看着在下，莫非是终于发现在下的心意了吗？”
“是啊，我想王爷之所以对江边那位佳人知之甚详，大概就是因为王爷对她怀有的这份心意的缘故。”绝颜镇定的转开眼眸，无论如何，她已经得到了答案。尚书令的千金，身份可是非同小可。
大司徒、大司空和大司马，虽有三公之位，却只是一个一品的虚衔，被恩准不用上朝，权力已被架空。同一品级的尚书令却是天朝最有实权的官职。
尚书台主管政令的发布执行，下面又设六部：礼、户、吏、刑、兵、工，从而掌握了整个天朝的行政运作。它的最高首脑尚书令，自然也就是整个朝中最位高权重炙手可热的人物。
尚书令曲伯俞是博士出身，家世并不显赫，只因有治世之才而被先帝破格提用，正是皇上用来与世家抗衡的新兴势力的代表人物。手握大权又没有形成派系，除了皇上所赋的权力之外毫无根基，他的女儿，自然也就是众位皇子联姻的最理想的对象之一。
那样出尘的女子，命运也不过如此。绝颜的唇边逸出一丝冷笑。
世上最残酷的，果然不是死亡，而是生存。
穆非朝看着站在自己不远处的女子，却觉得她的身影分外飘渺，比站在江边的曲千秋还要遥远，仿佛隔着长河迢迢，无从渡过。
她的眼睛，也如同倒映在水中的天光，目光清澈透明，却又似近还远，无法捕捉。
方才她一回眸，正好对上了他的眼睛。本是他自己的安排，却还是被这样一双眼睛看得心中一动。
秋水横波，言犹未尽。大概就是最好的比拟了吧。
绝颜瞄了一眼若有所思不再开口的穆非朝，不由得松了口气。今天的一番接触，她还是没有看出他留在京城的目的，却对他风流轻狂的名声深有体会。虽然这个人正在思考的东西也可能对自己很不利，但是她还是宁愿他保持沉默。
“小姐，马车来了。”绝颜从未觉得菱儿的声音如此动听，匆匆与穆非朝别过离开。却不知道那人一直站在房前的走廊上注视着她的身影，直至马车绝尘而去，不见踪影。
另一间房内，韩至泓从面向大堂的窗子看着那位新册封的怜月郡主下楼离开，面上还是一副冷峻的神色。
“韩兄一直看着楼下，不知是什么这么吸引韩兄？”说话的是随和开朗的景知远。
凌静霄目光一转，顺着韩至泓的目光望去，也看到了正在下楼的那两个人，他调回视线看了韩至泓一眼，终究没有说话。
“凌兄，可曾看到什么？”景知远坐在里位，自然不可能看到。
“不过是几个江湖中人，并不值得韩兄挂怀。”凌静霄别有深意的答道。
韩至泓对他们的谈话仿若未闻，收回了视线。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关注这个空有头衔的郡主，今天之前，他与她只是在宫中有过一面之缘。最初上前为她解围时，他并没有认出他们两人的身份，只是自然而然的走上前去。但是当他看到那张脸时，他就立刻认出她的身份，连他自己都没发觉自己对这张面容原来印象如此之深。
凌静霄又向外看了一眼，那两个女子已经走出了酒楼。
“凌兄，令妹也已经到了凤城吧？”
“是啊，昨日就已经到水神祠了。”他微微一笑，“一年一度的水神祭，她可是一直盼着呢。”
第二十四章 也说才子与佳人（？
曲陵水神祭是天朝最隆重的节日，恰巧又紧随上京日之后，所以更是加倍的热闹。
水神祭的举行中心就是曲陵江的发源地——凤城。所以回京祭祖的诸侯也正好能参加这个活动。整个祭祀会持续一个月，天朝上下不分官民都会有庆贺的活动。
对于贵族未婚女子来说，在水神祭开始之前三天就要到水神祠的圣池中沐浴。而一般的民间女子则只能在曲陵江边的浴所沐浴。
沐浴过后便是在水神祠里长达一个月的静修，直到一个月后，才是真正盛大的祭祀典礼。在那一天，文人献文，少女献艺。具体分来又分宫里和民间。贵族女子的献艺只有宫中之人才能看到，而民间就要活泼热闹得多，像什么水神舞，曲陵灯会，夜市通宵达旦，欢天喜地。
绝颜在最后一天到达水神祠，第二天就是沐浴的日子。沐浴的圣池就在水神祠的后山，一位侍奉水神的女神官会把她们领到那里。意料之中的，她又见到了那位曲小姐。
走过长长的石阶，眼前是一座用香木构建的大殿。没有繁复的雕梁画栋，也没有气势非凡的重檐叠宇，这座大殿古朴庄严，与四周的林木风景异常和谐。一进入大殿，绝颜就看到了传说中的圣池。
圣池池面宽广，白雾缭绕，整座大殿的地面都由白玉铺砌，池边也由白玉雕成的栏杆围绕，看上去予人冰清玉洁之感。人入其中，如临仙境。
看来这个圣池应该是个温泉，那么所谓的沐浴就是泡温泉了？她还真是怀念呢。
在偏殿中换好衣服，少女们都是身裹白巾，散发赤足，排成一列跟在女神官身后进入神殿，原来泡温泉之前还要先感谢水神赐下这圣池给人间的凡人。
将身体沉入温热的泉水中，绝颜感到久违的舒适，与其感谢神灵，不如说这是权力所带来的微不足道的赠品之一。
都说高处不胜寒，她却深知自己的本性：如果活在世上注定是控制与被控制，那么制人而不制于人，她想要控制的，不仅是自己的生死，还包括自己的命运。
身在高处虽然寒冷无比，至少还可以拥有避寒的貂裘火炉，或者是这满池的温泉。若是不在其位，不用说避寒之物，只怕连这具能够感受寒冷的身体都会失去。
沐浴结束，绝颜随众人一起退出大殿。
“这位就是新近册封的怜月郡主吧？”
是平乐郡主的声音，宫中只有她有这样高傲的恰如其分的语调。
调整表情，绝颜有些讨好的笑着看向这位真正的郡主，同时施了一礼。
“怜月郡主又何必多礼。”平乐郡主笑意盈盈，“久闻七皇弟身边有一个国色天香的美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她含笑的眼眸转向身边的段锦瑟，“段姐姐，你说是吧？”
绝颜今日更觉得这位郡主和五皇子真是天生一对。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