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仪?”烟落一愣,滞滞重复道:“只是昭仪?”
“是!她本是亲王从二品庶妃,循例晋从二品昭仪,有何不妥?”他渐渐收紧了手,眉间已是隐隐不悦。
“可妹妹毕竟是有了皇家子嗣,难道不应该晋为妃么?”她呐呐说道,秀眉紧蹙。品级虽同,然称呼却大不同。原本宫人还得称映月一声“月妃娘娘”,可如今反倒成了“昭仪娘娘”,虽是平级,实则却是降了。这不是让映月日后备受宫人耻笑么?那映月她,会有多么失望伤心?
听着她的话,再瞧着她恍惚的表情,他浑身一怔,银牙暗咬,揽着她身体的手松开了几分,目光轻漫,却逼视着她,寒声问:“你真这样想?”
她凝眉瞧着他,不语。
心中早已是问了自己一千遍一万遍,她真的这样想么?心底的酸楚一丝一丝的钻了出来,其实她狭小的心间根本便容不下那酸楚,只能任它流遍全身,再浸透她全身每一处。此时此刻,她真真是要恨起自己的刻薄来,她的修养,她的隐忍,全都不复存在,连自己的亲妹妹,她都无比介怀。她真的能容忍么?如果她真的能容忍,那此时这窒息般的郁结又是为何?
神色愈发黯然,心底如同下着绵绵细雨般潮湿,她慢慢才轻轻启齿:“皇上是明君,雨露均沾,六宫祥和,才能绵延皇家子嗣……”
未及话毕,已是被他一声爆喝打断,“楼烟落!”
他陡然捉住她的双手,大力捏紧。
她愕然,有多久,他不曾连名带姓的喊过她,记忆中,那仿佛是许久许久以前,只有他怒极之时,才会这般叫她的全名。
四眸相望,他的眼底布满了蛛网般骇人的红丝,喉间不断地逸出凉薄的苦笑。
殿外或许有时起风了,重重的鲛绡软帐轻薄无比,风像只无形的大手,一路无声穿帘而来,帐影轻动,红烛亦是微微摇曳,照得他脸上神情明灭不定。
双手被他紧紧握住,他手上缠绕的纱布传来阵阵浓郁的药香,她无意缩回自己的手,却觉着有凉意一点一点蔓延上来。
他的手一分分加力,捏得她十分的疼。须臾,他阖一阖双目,神情极是疲惫,良久才道:“在你心中,究竟有没有我的位置?”
她微微一怔,仍是不语。
他咬牙,冷声道:“楼烟落!我真想将你的心,掏出来瞧上一瞧,看看里面装的究竟是慕容傲还是风离澈!”
烟落的脸色愤然生硬如铁,她腾地站起了身,双手猛地甩开他,眉心间瞬间蕴满了恼怒,只冷声道:“你这话,是何意?”
他俊眉拧成打不开的死结,亦是不语。
僵持,渐渐弥漫了每一处角落;窒息,逼迫得人无处可避,渐渐无法呼吸。
朝阳殿中寂静得过分,偶尔有夜宿的寒鸦凄凉的叫上一声,宿在枝上,风扫过,沙沙直作响。月光透过窗棱落在地上,是淡淡昏黄的的影子。
他与她之间,隔阂早已是那么的深,却只相隔着那么一层蝉翼薄纱,自然是早晚都要捅破的。
正在他们僵持不下时,红菱却适时缓步走入殿中,因着她的素来胆大,丝毫没有被这朝阳殿中骇人的静寂所惊吓,她瞧了一眼僵直站立烟落,又瞧了一眼脸色铁青端坐着的皇上,眸中尽是不解。
自然,红菱全然不顾他们的异常,只是浅笑道:“皇上,娘娘,秋太妃自避暑行宫中回来了,此时正在殿外候着呢。奴婢特地进来通禀一声。”
银铃般清脆的声音打破了一室的沉闷,烟落与风离御神色皆是一松,神情终于不再僵硬。
风离御缓过神来,摆摆手,勉强笑道:“宣!”
语音刚落,已是隐隐闻得珠翠之声渐沥,胭脂香风细细,熟悉的婉转娇甜的声音自殿门前传来:“烟落!”
琴书早已是等不及通传,疾步奔了进来。她粉脸微红,着一件玫瑰紫缎袖衫,整个人恰如一枝笑迎春风的碧桃。皇上驾崩之后,因着烟落被废黜,琴书循例晋了秋太妃,赐住永寿殿,成了先皇位份最高的妃妾。自然是要从旁协助皇陵入殓等事宜,是以在避暑行宫多逗留了几日,今日方才得赶回来。
甫一见烟落,琴书便亲热的上前拽住她的衣袖,将她里里外外,前前后后的瞧了一个遍。目光最终落定在了她的小腹之上,立即覆上一脸笑盈盈。
其实,烟落有孕不满三个月,乍一瞧,尚未曾显露山水,只有坐下时,或者是轻轻抚摸方能感受到微微凸起。
琴书朝风离御略一躬身,唤了声“皇上”,便急忙又掉转头看向烟落,喜不自禁道:“烟落,你可总算是有了我们秋家的骨肉,是什么时候的事。”她亲昵的拉着烟落在软榻之上一同坐下,絮絮叨叨、喋喋不休道:“你怎么一直站着呢,可不好。站久了,日后腰酸可就撑不住了。”
她拉过烟落的一双玉手,因着兴奋而微微紧握,激动道:“烟落,你也真是的,瞒得这样好。我瞧着这肚子还没显露,可是才有的?我记得咱们一同去御苑之前,你有些反胃不适,我问过你,你不是说月事才来过的嘛。想不到,这么快就有了消息,真是太好了。”
言罢,她又朝烟落挤弄了下杏眼,一脸促狭,刻意压低了声音,神色暧昧问:“烟落,你动作真快,可是在御苑之时,你们私下夜会时有孕的?”她说罢,便用手点一点烟落的太阳穴,故作嗔怪道:“你这坏妮子,竟瞒的我这样好。”
烟落闻言,脸色变了变。脑中忆起,大约是六月中旬的时候,她曾在琴书的景月宫中饮茶,当时因着胃中泛恶心,琴书疑她有孕,她便随口诓了琴书一句,敷衍过去。想不到琴书竟是记得这样清楚。
脑中飞快地闪过什么,她转眸看向了风离御,只见他此时正端起一盏青玉茶杯,凑至薄唇便饮啜着,而他手中的一脉青瓷握得似乎不稳,竟是微微洒出一些,落在哪缠绕的纱布之上。
她淡淡瞧着,心中浮起一丝异样,即便琴书再是压低了声音,可是于他一定是能听得真真切切的。他今早还说信她,可此时他的心中只怕还是疑心罢。
她与他,自醉兰池边那一夜迷乱之后,自然是没有欢好过,在御苑之中私会更是无稽之谈。可眼下,她似乎陷入了困境之中,卫风不在,无人能证明她究竟是何时有身孕的,刚巧她又让卫风瞒住风离御,也诓骗了琴书。原本这不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她何时有孕只消一号脉便可知,可偏偏她的脉象又被莫寻用银针封住,这样一来,她究竟是何时怀孕的,竟暂时成了一个无法破解的迷。
转念一想,又觉着不对,她侧眸看向此时正垂首立于一旁的红菱。她怀孕之事,红菱是知道的,当时卫风还传授了红菱如何替她用生绢束腹,虽然几乎未曾用上。以红菱所站的位置,应当是能听见她们的对话。而且,以红菱素来的直脾气,早就将事实真相和盘托出了。而今日的红菱,不知是怎么了,竟是垂眉站立着,默默不语。
自然,没有人替她说出真相,阎罗自己是不屑去解释的,她的心气颇高,决定着她是断断不会主动去向他解释个中缘由。其实她的事,只消细想,也不难寻出破绽,她的小腹是微微隆起,怎可能是初初有孕。况且只要卫风一回来,一切便都能明了。他信也好,不信也罢,她都不愿置词。
是以,她只淡雅一笑,那笑意仿若一朵稀薄的花,回眸看向琴书道:“宛琴,今日我真的有些累了呢,想早些歇息,不如明日待我精神好些了,去你的永寿殿长聊,再将我的事与你细说。”
琴书拍一拍额头,连忙瞧了一眼案几之上燃至一半的红烛,恍然道:“瞧我,一回来便听说了这天大的喜讯,也顾不上时辰晚了,耽误了你休息。该法,该罚!”说着她便笑盈盈的起身,敛身别了烟落与风离御,便神清气爽的离去了。
须臾,待洗漱完毕后,烟落亦是打发了红菱下去歇息,自己则是放下帷幕,和衣上床,径自盖上了薄毯。
虽是夏夜,今晚却不甚热,有徐徐凉风并着殿外清凉的花香,溢满一室。
有悉悉索索声音响起,少刻,她的身边似深深凹陷下去一大块,是他,亦是和衣在她身边躺下,伸出一臂,自身后环拥着她。
淡淡的龙涎香,闻着亦有安神的奇效,烟落本因着怀孕,十分困倦,便这样倚着身后的温暖沉沉睡去。
殿内一片静寂,只有皇宫深处偶尔传来的更漏声伴着她均匀的呼吸声,交替响起。如豆的烛火轻轻摇曳,映照着身侧人儿益发的恬静安然,她美眸阖着,睫毛如翼轻轻颤动,唇角弯着舒适惬意的弧度,睡的正香甜。
他凝神细瞧着,缠绕着纱布的手轻轻拂过她的面颊,反复摩挲。突然,他伸指一弹,熄灭了烛火,陡然一室的黑暗,即便是窗外如钩新月,也再不能瞧清楚他的表情。
……
自那日后,日子便这么不咸不淡的挨过了十多日。
他们之间有什么变化么?烟落不知道,如果说有什么变化,那便是风离御愈来愈忙,每日能见上他时,已是晚上,也来不及说上几句话。常常都是她熬不住先是睡去,待到醒来之时,他已是起身离开,只有枕畔那残留的龙涎香,证明着他曾经来过。
然而,平淡的日子维系不了几天,总有更令人震惊的消息。
这日正午,她刚用完午膳,正准备和衣小憩一会。
只见红菱跌跌撞撞跑来,俏脸因着激动已是涨得通红,她上气接不上下气,连连喘道:“娘娘,庆元侯回朝了!”
“什么?”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忙搁下手中正绣着的婴儿衣物,急问道。
红菱喘着气重复:“娘娘,是庆元侯,他回来了。”
庆元侯!是傲哥哥回朝了!
“啪”的一声,是她碰落了身旁案几之上的一盒绣针。
散落了一地的银针,闪耀着冷濯的光芒,并着明媚阳光耀入遍地而开的金花,格外地刺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