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到我们石灰窑来实习的男同学。他一到我们班上,我们谁都不相信他可以做事情。
但他的同学熙熙攘攘地说他很行的,几个小女孩还在附和着说他什么事情都可以干的。师傅们听出了她们话里的话。
后来我知道了他真的大部分事情都是可以做的,除了一些过强的体力活,也没有人要他去做。他在石灰窑的工作一般是在配料室里按开关,只要按焦碳、石灰石和小车的蓝色开关就可以。
他还从配料室楼上走下来推垃圾小车,他一般在只有小半车垃圾的情况下就赶紧下来,把车子里的垃圾推倒到五米处的垃圾坑里。而我们一般要等到垃圾车里的东西已经溢出来了,才大吼一声把车子往后拉几厘米再借着惯性用半口气把车子往前推。小车轮子一碰到料坑的边缘,小车厢就会往前面倾,车子就会翻到料坑里,刚开始倒料的人这时候是最着急的,怕车子完全翻到料坑里去。就会在慌张中想抓住车子。其实这些是没有必要的,料坑边缘的高度正好只让车子的车厢往前面倾斜,而轮子和车身会留在外面。这个时候,只要推小车的人在车子被阻、车厢往前倾、扶手往上翘的那一连续的瞬间,能够用手稍微带点力在每一个环节上就可以。具体怎么带点力、带多少力就没人可以说清楚了,要在工作中去感觉。
《一个人的工厂》第七节(8)
我们不要陈翊爱倒垃圾车,因为当车子倒立时,长长的铁杆双扶手是竖向天空的,他的个子完全没有办法抓到扶手的,在这些连贯的动作中他没有办法用上力气,就只有彻底地丢开小车,随它去。开始有几次,他把整个小车都丢进了垃圾坑,害得我们跳进去,下面的人推,上面的人拉,才把小车给弄上来。好在我们这个垃圾坑里的垃圾是一些不能烧成石灰的土和混在焦碳里的杂质,没有其他脏东西。
他坚持要倒,他在摸索丢开小车那一刹那哪里用力的感觉。最终他可以倒了。石灰窑就有很多这种事情需要感悟,具体说不清楚要怎么样,就像我带陈翊爱和另一个实习生到震动机旁去拣石灰石。震动机不断地连续震动,石灰从上面你贴着我我叠着你流过去。这时候,我们老一点的师傅就可以从这些流动的石灰中抓出其中一块来,这一块石灰基本上就是没有煅烧彻底的,我们就把它丢出来。
所有的石灰看上去都一样,怎么挑?怎么知道他们里面还有一点没有烧透?
这就需要感觉。陈翊爱拣石灰的感觉出来得比较早。他在我们那里实习了三个月,之后不久,他毕业了,准备分配到我们石灰窑来。当时,从分厂、工段到我们石灰窑,甚至是具体的组,都在讨论这个问题,接不接收他。因为涉及到具体的问题。就像我们班,规定是六个人,他来了,就算一个名额,而他还是有些事情没有办法做的,毕竟个子太矮。上面主要看我们石灰窑的意思,因为事情就靠我们二十四个人做。大家后来同意了。
陈翊爱在石灰窑人际关系很好,他不与人发生争吵,他甚至很多时候还让着一些男孩子女孩子,也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不论是他的女同学还是石灰窑的师傅对他还是挺好的。
陈翊爱正式分到石灰窑后,我与他就经常在一起。可以说,在石灰窑,我与他在一起的时间是最多的,我们不仅同时间上班,下班后还经常在一起玩。
他的另一巨大爱好就是玩游戏,在游戏室玩,在家里也玩。他妈妈是我们工厂里的医生,一个善良慈祥的人。他妈妈说话很柔和,她经常要陈翊爱与我一起看看书,写点文章,但陈翊爱不喜欢这些。陈翊爱为了让我上游戏瘾,他连续在工厂大门左侧的游戏厅里请我玩了一个星期的游戏。最后一次他说:“这下有瘾了吧,下次想来你就要请我玩游戏。”可是我就是没有来瘾,也就没有能够请他玩游戏。
陈翊爱的爸爸话不是特别多,他是我们分厂的负责人,后来我道听途说他爸爸出了点事情,受了点处分。我天生是个极端厌恶官场和生意场的人,我对这些从不过问。太无聊了,你在后脑弄我一下,我从背部捅你一刀,尤其在一个没有游戏规则的游戏圈里,我就一直不去理会所有的官场游戏,与我无关。我从没有打听过他爸爸的任何事情,他爸爸依旧喜欢我到他们家去玩。我依旧尊重他爸爸。
陈翊爱的家在上生活区的最下面,靠近工厂,属于工厂家属楼的最中间位置。出了厂门,往左五十米,就有一条直线的水泥路,路面不宽,但周围很干净整洁。他家就在里面的第五栋,因为楼房太多,结构差不多,我总是记不清是哪一栋。陈翊爱后来指着他们家蓝色的阳台说,就我们家是这种阳台,我这才勉强记住。
他家住三楼,他与哥哥一间房子,中间通过一个床和柜子隔开成两间,他睡的是靠近客厅这边。他哥哥长得特别像早年出道的刘欢,他是我们工厂里最早的乐队成员,是一名鼓手。陈翊爱说他哥哥经常在家里有事没事敲筷子。他哥哥身高一米七,身子骨壮实,一头长发。
陈翊爱的妹妹也有一米五多,将近一米六,长得很清纯秀美,是那种小鸟依人的简单的美,清清瘦瘦的个子。她是技校毕业,也许是我与他小哥哥的这层关系,我对她也有种兄妹的亲切感。很多次我进入工厂生活区,就希望看到她,毕竟很多年没有见面了。希望与她说说话。
就是他的妹妹,在我准备睡觉的一个晚上,我接到了她的电话,她告诉我,陈翊爱的追悼会明天开。一个完全没有任何预兆的电话,把我彻底地放置在一个黑色的停电的休息室,我听他在说话,陈翊爱与我的声音是那样的亲近。我经常抓住他的手。他以前不会骑自行车,后来他有了一辆很小的女式车。为了学会骑车,他摔了不知道有多少跤。哪怕是后来学会了,也时不时摔几下。
陈翊爱妹妹简单地说,我哥哥前天晚上不舒服,家里人认为他是感冒,送他到医院时,第二天早上就去了。
陈翊爱在我的心目中就是一个永远的孩子,他内心很多想法特别单纯。他有着小孩子的身体和小孩子的想法,但也有成年人的需要。年轻的我们在一起,经常就谈到*。
我问他,“你有性需求吗?”
“肯定有。”他望着我憨憨地笑。
“你与女人发生过关系没有?”
“没有?”
“那你与XXX、XXX有过肉体的接触?”
陈翊爱对于我这个问题的回答,我记不很清楚,他的回答好象是“没有”。
有几次上完四点班回宿舍,在路上,我问他,有个女人让你上,你行不。
我们还没有出厂门,两边路上全部是玉兰树,开着大朵大朵的白色玉兰花,香味浓浓的。路上基本上没有什么人。
陈翊爱的回答是:“可以的。”
如果他真的没有尝试过*,我想那是他唯一留在世上的遗憾。
陈翊爱,我相信你在另一个地方过得很好,因为我们一直是快乐的。
虔诚地祝福我的兄弟在另一个地方快乐。
《一个人的工厂》第八节(1)
16
十年,我到总厂开过四次会。
第一次是五月一号,总厂要我为分厂的劳动模范陈志强写篇报告文学。开会的人比较多,领导也多,我们不断鼓掌欢迎他们发言,我遛出来。
走廊尽头有个平顶,走过去,才看清楚这是个相当于三四间房子的阳台,走廊的天然光线就来源于这敞开的平顶。一架中国最小的五级楼梯斜靠在齐腰高的走廊与阳台垂直的距离之间,那架楼梯的宽度比一只脚稍微大点。我是不会踏这么小的楼梯上去的,只有那些领导为了风度才踩着细步这么上去。我两手抓着两边的门框,一跃,上去了。
平顶东西北三面的大树都高过平顶很多。仰望这些树,它们绿得兴奋地往上长,无数大的枝桠与绿色的小片叶子和谐地把天空装饰得错落有致。
稍稍转头,看见平顶西边很边缘的地方上站着一个人,穿一身褪色工作服,浅浅的颜色,证明他是个老师傅,这身工作服就是证明。从他的背影也可以看出他的大致年龄,将近四十的模样。他怎么会突然站在阳台上?我跳上来的时候,上面肯定没人。平顶宽宽阔阔的三五间房子大,没有任何遮掩的地方,一望而明。何况我的位置距离走廊与平顶的通道口就一米,他不可能是从这唯一的通道上来。
那个人转身看了我一下,没有变化表情,从西边走过来,经过我身后,踩着那最小的楼梯下到走廊里。他走了不到十步,我听到关门的声音,他肯定是进了会议室附近的某间房。
我走过去,站在那个人刚才站地方,这里与墙很近。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有一扇门,说它漆成了墙的模样还不准确,应该说是画得像墙。门的颜色与墙完全一样,门上画有红砖,白色的石灰浆在砖与砖形成的流线中特别惹眼。我完全相信漆这门的时候,上下左右是在墙上拉了线的,不然根本不可能与真正的墙那么吻合。要不是门没有关紧,留了一条较大的缝,我是发现不了这扇门的。
把门更大一点地拉开,里面还垂挂着一床厚重的黑色门帘。用手去推,外面是一层塑料,太重了,我只能推开一定的距离,侧身进去。里面黑漆漆的,稍微适应了才勉强看清楚里面的东西,几个高矮不一的三脚架,站在房子比较中间的位置,像三个人随意地站一个位置在聊天,桌子上放着两个大小不一的包。离我最近的那个包,黑色,带子悬了下来,暗示每一只看见它的手,伸进去,就可以把包打开,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召唤。左边的桌子上并排放着三个盒子,没有盖,敞开朝上。还有一些没有亮的灯,三五只的挤在角落里,这里好象都是一些照相的器材。
有了这一次,我就经常在不同的场合看到那个穿浅色工作服的中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