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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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工厂-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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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各个分厂的冶炼炉依旧运转,不时传来声声巨响,但这些声音在夜色中犹如一朵朵小玉兰花,只是更加增深了情调。冶炼炉巨大的电弧光,射向天空,巨大的光扇,一闪一闪。
  真正的夜工厂,是一种有响动的有光的静。
  

《一个人的工厂》第四节(1)
21
  石灰窑。
  我又一次写下这三个字。
  并不是说,是因为这两座石灰窑不在了,我才如此反复追忆,是因为他在我生命中承受着太多的份量。我必须用文字一次次来搬开它,消解它,我才能更好地走下去,也才能远距离地来看这段生活。
  我到石灰窑工作的那年,十五岁,初中还未毕业。就成为了湘乡最大一家企业的工人。成为四千多名中的一份了。无论是当时还是今天,我很高兴自己曾经有过那段日子。如果没有那段灰尘搅着汗水的日子,我这三十年时间将会是枯燥的。石灰窑的十年,时间如石灰,飞扬着,落下来,十年时间,铺垫了一层层白而又厚实的石灰。让我感到时间与生命一样厚重和沉稳。
  当时的我,尤其是刚进石灰窑工作的前五年,我认为自己已经生活在天堂中。
  痛快地劳动,与不识字的工人一起按动电钮,一起推三轮车,一起把石灰石配上焦碳,通过煅烧,再把石灰通过振动机振出来,一切全是半自动化,人不要去拖拉石灰。但必须有人在现场监看,必须做机器的另外三分之一的事情。我们的石灰窑,每天被白色的灰尘包裹着。我们的机器一开动,整个分厂就会看见一团白色的灰尘在加厚。
  我在飘飞的石灰中,空闲下来,读数理化,读初中未读完的课本,读高中。一年以后写诗,写自己莫明其妙的冲动,一切在完全莫明其妙中进行。五年后,我有了想法,肮脏的污垢溅湿我的衣物,我的生活被完全打乱。我想象着另一种生活,我写诗。我想离开石灰窑,做一个工厂的宣传干事或厂报的一名编辑。但那职位太神圣了,我知道自己做不到,今天也不行。
  时间在我的幻想与努力中度过。我的许多诗和梦想都是在石灰窑产生的,感谢石灰窑。虽然它现在已经不再存在于工厂里,石灰窑因为成本太大而废弃,但它那高大的庞然大物却真真实实地烙在了我的五腑六脏中。
  22
  与石灰窑里的石灰相处了十年,我走到哪里,远远地,都能从千百种气味中捕捉到石灰独特的味道。我喜欢这种气味:有点刺,有点辣。它的味道是直接的,没有柔软和其余杂质。
  十年时间,我几乎每天都要在石灰的飘扬中走来走去。这些石灰是我一手弄出来的,在高温的煅烧中,硬冷的石灰石慢慢燃烧成红色,石头的燃烧,是重量的燃烧。重量在燃烧中消失。石头一层层冷却下来,保持着它原来的形状,但颜色已经由青变成了纯净的白,由重变成了轻。
  石灰灰尘是时空的化身,我看到了飘扬的石灰灰尘,白茫茫的整个空间里全是。它也粘在了我的身上,但我却无法抓住灰尘的任何把柄。它飘起来,在我的视线之外,它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日积月累,灰尘在大地上一点点加厚,虽然我们每天清扫。但一到年底,飘落的石灰灰尘已经积淀下来,与土联为一体,用铁锹用力一点点铲出来,我看到了时间的重量。
  23
  我不缺乏任何东西,够生活的钱和时间这就够了。
  当一名石灰窑的工人与电视台中的制片人有差别,后者只是让更多的钱、房子、汽车压制着自己,只是让荣誉、浮躁、名利的细菌蚀食着自己善良、平和的心,让这一切以整齐的方阵彻底地把自己的时间给摧毁。
  我作为一名石灰窑工人,一切恰到好处:有空气、阳光和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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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必须全副武装,安全帽、披风帽、口罩、厚厚的手套、蓝色工作衣裤和沉笨的皮鞋一件不能小。只有留出眼睛。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一个人的工厂》第四节(2)
石灰在震动机上流动,我们站在两旁。铁与铁在碰撞,近十台马达在发出轰鸣,石灰落在四条流水线上,灰尘完全占满了机器的房间,人也成为白色灰雾中的一台机器,只有手在不停把没有烧透的石灰石捡出来。两个人无论多近,是听不到对方声音的。我们就靠一个个怪异的手势来表达发散着人的情绪。
  每次工作完,我们就走到外面,互相拍打对方,灰尘飘起一个个人的形状,有那么三四年,我完全沉浸在劳动的快乐中,没有其余任何杂念,感受着汗水的痛快,还经常把盐霜浸染的工作衣自我欣赏一回。那种心满意足的超脱,恢复还原了劳动的内涵。劳动的光环清爽地虚脱了疲劳。我快乐在劳动中。金钱、光荣、幸福凝集着劳动的意义。
  劳动是生活的一部份,我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享受着劳动单纯的快乐。我回到休息室,身体放倒在由三根圆铁连着九条皮带组成的并不干净的长椅上,柔韧的斜弯中,还能闻到石灰的气味。
  25
  我必须远离他们。我们的工厂分三个生活区,我属于上生活区,几十栋家属、单身宿舍楼中的人们,相互几乎熟悉。我努力从一大堆工人中搬出来,我没想到,离开工人阶级。他们的生活就是一条粗糙的河流,我欣赏认同这条河流的魅力,但我更喜欢一种独处的向内的道路,那会让我快乐。我想进入精神的领地,想流动着思想者清新的血液,再来与生活区的人们共同生活。
  怀揣着被思想者激活的血液,再与工人兄弟们共同生活,我虚幻地构思着,我尝试着远离他们。我必须有一个远离的过程。
  从十六岁离开古庄开始,我只在小城的工人同事们的群楼中生活过一年。一年后,我开始不停地搬家。喜欢上一条河流,我就搬到河边;我喜欢田野,就搬到一个农户家。我每天八小时地工作,有那么几年,我同时工作于机械化的工厂,穿行于街道楼房,散漫于农村田地。这三种状况,共同存在于一个人的一天之中。天天如此,交错重复了近十年。
  四周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我走出来。我面对的这条河叫涟水河,它在我这里流动时,是奇怪的。它一反河流自西向东的习惯,我喜欢这种叛逆,哪怕是暂时的。夜是从江对面的山群中下来的,河面是最后暗下去的,水声随着夜色的加浓,声音越来越大。清晰得可以听见每一滴水的流动声。
  我还在搬,让生活离开城市人流,我想闻土地的味道。我踩着三轮车,里面是我的家当。经过工厂生活区,经过一片草地,又在一大块菜园中停下来。我住二楼,一楼是房东:一对老夫妻带一个孙女。
  我的工作时间是二十四小时轮着倒班。所以,我可以做到上午、下午、晚饭后的各种时间随时出现在菜地里。
  看着菜农把一条条丝瓜藤扶上竹架棚,与他们交谈,有泥土的气息。
  26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有时尚杂志。
  我们的时尚是自己参与而形成的。我们工厂今年寒冬发了一件外套,浅白色,下面两个口袋,是暗扣加拉链的,外套里面有一个毛茸茸的内胆,可以同钮扣一起取下来。
  工厂五千多职工,人手一套。
  晚上下班后,我们就三五成群地在湘乡城里散步。城市不大,我们往外一走,一个湘乡城就到处可以看到穿这种衣服的人。要不了几天,另外几个拥有四五千人的企业,也会分发不同颜色,而式样相差无几的衣服。你想想,一个几十万人的湘乡城,经这样一着色,那些衣服商店,也就大量进这种款式。今年冬天不穿这种类型款式的衣服就是跟不上时代。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一个人的工厂》第四节(3)
湘乡连续三个冬天,流行我们工厂发放的外套款式。
  从湘乡最新的电影院出来,因为是散场,也许是一个人的脚碰了这一个人的脚,也许是踩了两脚,这个人就扬着拳头喊打。踩的人也是街上的小混混,他肯定不能在小哥们面前显得无能,他也回叫起来,拳头打在各自身上。过往的人流突然改向,形成对立的两边。被踩的人穿的衣服就是我们工厂里发的那种,一下子就有五个、十个、二十个、三十个穿同样衣服的站在了一起。几十个拳头、几十条腿大打出手,对方稀稀落落的几个人,不得不跑。
  衣服成为铁合金人的标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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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湘乡城有三个最大的“铺”,每个“铺”里有在职、退职职工*千人。
  大家随口一问:“哪里的?”
  “铁铺里。”
  从这三个字中流露出来的是一种把自己讲小,而又在小中显示出大的傲气来。三个字,前两个字一般说得重,而后一个“里”字,很轻很弱,充当了语气词的作用。
  另一个“铺”,叫“铝铺里”,全名字叫“湘乡铝厂”,也叫“三0五厂”,与“铁铺里”一并成为湘乡城的两个无与伦比的老大企业。我厂职工中学一学生面对考卷填成语:“三( )五( )”时,他得意地做出了“三(0)五(厂)”。
  可见两个“铺”在湘乡城深入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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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湘乡话不好懂。毫不夸张地说,在湘乡县范围内,每隔三十里,所说的话就不同,那舌头就会往另一个方向多转或少转一个半个圈,尤其在农村。隔十个小山就不同。
  在湘乡城里,四里之外就有两种完全不同的话系。
  我们工厂在城市的东门,与城市西门相距四里,我们工厂的话叫:铁铺里话,与湘乡话不同。“铁铺里”是一个让电火把石头煅烧成铁的地方,是个把硬的变成硬的地方。三十年如此,几千人干的就是这一行,人的性格也就受了些影响。话,也如此。
  铁合金厂是1950年按照中国冶金部的要求成立的,当时把全国各个行业的工人往湘乡铁合金厂调,山东、山西、江西、湖南各个地市几乎都有。几千人来自不同的地方,在黄土山上开始用砖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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