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光明日报》1979年2月16日)
肖松
难忘的记忆
——怀念吴晗老师二三事
1943年秋,我认识了吴晗老师。那时我是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学生,吴晗老师是文学院历史系的著名教授。我听他讲中国通史课,有时去请教他解答疑难问题,有所接触。吴老师对人热忱,没有架子,解释问题清楚,观点明确,深受广大学生的爱戴。我与吴老师工作上的联系是1945年初开始的,在这以前只是师生间的一般来往。
那时,联大是蒋管区的*堡垒,进步师生继承和发扬了“五四”运动和“一二?九”运动的革命传统,*气氛很浓;学生组织了*社团,经常召开*座谈会、讨论会。吴晗老师和闻一多老师是中国*同盟云南支部的领导成员,负责民盟青年工作,与进步同学接触较多,积极支持学生*活动,经常参加学生举办的座谈会。1944年,联大的*形势有了新的发展,学生*活动更广泛、更深入了。党为了进一步推动学生*运动,迎接*运动高潮的到来,因势利导,于1945年初决定在联大成立*青年同盟(简称“民青”)。这是党的秘密外围组织,作为团结进步学生、开展*运动的核心组织。为了开展工作,民青与民盟云南支部有工作上的联系。我当时是民青领导成员之一,这样与吴晗老师有了工作上的来往,关系密切了。
国民党反动派对*活动的限制愈来愈厉害了,对印刷厂加紧控制,严禁印刷厂印所谓“危害治安”的印刷品,并规定检查的办法。为了解决印刷问题,1945年四五月间,党组织指示我通过“工盟”(当时正在筹备中的党的秘密工人组织)尽快建立一个秘密印刷厂,并告诉我民盟有的文件也要这个秘密印刷厂负责印,要我即与吴晗老师联系。当天晚上,我就到了吴晗老师家里。当我说出建立秘密印刷厂的计划时,他非常高兴,连连说了几个:“好!好!”之后,又说:“国民党越卡我们,我们就要更坚决,我们只有这一条路,有什么困难来找我,民盟关系多一些,好解决问题。” 。 想看书来
王一 闻一多与吴晗(7)
秘密印刷厂建成后,民盟有的文件就交这个厂排印。那时,民盟云南支部的重要文件不少是由吴晗老师和闻一多老师起草或润色的,因此我去吴晗老师家里的次数也就多了。每去一次他都招待一番,问寒问暖,格外亲热。
“你的功课学得怎么样?”一个晚上他关心地问我。“不怎么样,马马虎虎”,我随便回答了一句。“这可不好,学习不能马虎。革命工作要干好,学习也要搞好。误了功课不好,而且容易被特务注意,要改正。”这是吴晗老师对我的第一次批评,印象很深。
吴晗老师非常热爱毛泽东同志的著作。秘密印刷厂成立不久,党组织就交给了翻印《新*主义论》的任务。厂里设备不全,铅字短少。这本书竟花了二十几天的时间才印出来。当我拿着一本送给他时,他高兴极了,拿在手里仔细地端详,一页一页地翻。他笑眯眯地说道:“太好了!太好了!要很好地学,认真地学!”接着就问印这本书花了多长时间,有什么困难。当我说明情况后,他马上就说:“要扩充设备,增添铅字,继续翻印毛主席的著作,这是武器。”而且立即写了一张便条,要我到云南大学找周新民老师,请他协助解决印刷设备。在灯下,我看到他那张兴奋而又喜悦的面孔,心里立刻涌上一股暖流,感到一股力量在激励着我。第二天我到云大找到了周新民老师,经他协助,秘密印刷厂很快就扩充了设备。不久,我们就翻印出了《论联合政府》和《论解放区战场》等文章。
抗日战争结束后,国民党反动派妄图独占胜利果实,进一步加紧了*反人民的内战,更加凶狠地对人民实行法西斯统治和压榨,全国人民怨声载道。吴晗老师和闻一多老师等著名的*战士,积极响应党提出的停止内战、成立*联合政府的号召,不顾个人的安危,坚决投入反内战反*的*运动洪流之中。为了扩大反内战的影响,民盟云南支部决定发表一个向反动派抗议的文件。记得一天,吴晗老师通知我上午到他家里,他就将文件底稿给我,要我马上排印,及时发出去。我拿着文件底稿赶到印刷厂,把别的工作都停下来,立即排印。大概是晚上九时左右,我拿着印好的文件送到吴晗老师家里。他接过文件就问:“你校对过了吗?”“我没校对,是工人校对的。”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他马上坐到灯下仔细地校对起来。当他发现有几处标点符号和几个字错了,就把我叫到身旁,一一指出并改正;同时要我马上回印刷厂重印,并且当晚要我把重印的文件送给他。我当时有些窘,也有些为难,但是看到他那坚定的表情和责备的眼光,我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拿着他改好的文件,急忙赶到印刷厂重印。大概是12点多钟,我拿着印好的文件又赶到他家。这时,四周静悄悄,人们都已经熟睡了。唯独吴晗老师的房间里还亮着灯。我敲门进到他房间,就把文件交给他。他像陌生人似的没说话,马上就看文件。吴晗老师躬着背一个字一个字地看,非常认真。不多时,他站起来,高兴地说道:“行了,明天可以发出去了。”我看到他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才松了一口气,好像放下了一副重担。“像这样的文件,你得亲自校对,不能马虎,幸好没耽误时间。”他说完就邀我吃夜宵,我告诉他还有两位护送我的工人在外面等着,于是他就拿了钱要我们到外边一起吃点东西。这个晚上我确实有些紧张,有些疲倦,但是心里却有说不出的高兴。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王一 闻一多与吴晗(8)
1945年12月1日,昆明市发生了震惊全国的“一二?一”惨案。这一天,国民党反动派为了*学生反内战、反*的*运动,派出了大批军警、特务,包围、捣毁联大、云大等学校。他们大打出手,用木棒、匕首、手榴弹、铁棍打死、炸死了学生潘琰、李鲁连、张华昌和教师于再。昆明市大、中学生相继罢课,教授、教师相继罢教,全国学生、进步人士掀起了反对国民党反动派的浪潮,这就是轰轰烈烈的“一二?一”运动。在这场惊心动魄的斗争中,吴晗老师坚定地站在学生一边,他奔走呼吁,积极组织联大、云大等院校的教授罢教,发表抗议书,抗议国民党反动派的法西斯暴行,支持学生的正义斗争。“一二?一”运动,到1946年3月17日昆明市举行了隆重的四烈士出殡仪式。这一天,昆明市的大中学生、教师、工人、农民、军人、市民还有道士、尼姑等共三万多人,组成了庄严肃穆的出殡队伍,抬着四烈士的棺木,高呼抗议国民党反动派的口号,穿过了昆明市的主要街道,从上午11时出发,到下午5时许才回到在联大的四烈士墓地。吴晗老师和闻一多老师,参加了出殡队伍主席团,走在队伍的前列。在公葬典礼上,吴晗老师讲了话,他指着墓碑上“*种子”四个字慷慨激昂地说:“四烈士墓碑上*种子四个字应该发芽成长,这个地方应该改为*圣地……我们要踏着四烈士的血迹前进,直到把反动势力完全消灭……”这是多么坚强的、充满信心的豪言壮语啊!他讲完后,群众振臂高呼“严惩凶手!你们死了,还有我们”……的口号,葬礼在怒吼的口号声中结束。
1946年5月4日,西南联大举行结业仪式,宣告联大结束,师生北上到北平、天津,分别入北大、清华和南开大学。到北平后,吴晗老师回到清华大学任历史系教授,并担任民盟北平支部的领导工作。我入北大上学,继续做党的地下工作,组织上还指示我代表民青继续与吴晗老师联系。
北平学生在党的领导下,发动了反暴行、反饥饿、反内战、反*、反卖国等一系列的*运动。在这一系列的斗争中,吴晗老师始终与学生一道并肩战斗。每次运动结束后,我都要到清华向吴晗老师谈谈情况,倾听他的意见。那时我们见面的机会不多,这一见面就得谈上半天,更亲切了。1948年秋,吴晗老师响应党的号召奔赴解放区,我与吴晗老师的联系暂时中断。
1949年初,北平上空的乌云被驱散了。明朗的天终于来到了。在人民解放军的强大威力下,北平——这个驰名中外的古城终于和平解放了。吴晗老师随同解放军回到了清华,依旧住在他原来的四合院。北平各界举行欢迎解放军入城仪式的第二天,我到清华看望他。我们紧握着手,激动得要流下泪来。
“在解放区见到了毛主席,见到了周恩来副主席和朱总司令,他们身体都很好……我向周副主席汇报了北平学生运动的情况,他很满意,北平的和平解放也有你们一份功劳!……”吴晗老师滔滔不绝地说着,满脸堆着笑容,我从来没有见他这样高兴过。他有时站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有时张开双手耸一耸肩膀,显得活泼、年轻。
我与吴晗老师最后一次见面,是1968年五六月间,那时我们都是“专政”对象,集中在市委党校劳动。一天下午,我见他拿着一个长把锄,笨手笨脚地在锄地,便借机慢慢地从他身边走过,他看了我一眼没敢说话。我轻轻地说了一句:“注意身体。”“没关系,吃得消,”他小声地、若无其事地回答了一声。当我离他较远一点的时候,我回过头去看他,看到他那矮小的身材,躬着腰在笨拙地锄草,不觉一阵心酸。我默默地低着头走了。后来,他被捕了。天知道他有什么罪呀!1969年,我被送到农村插队劳动;1973年回到城里,才知道吴晗老师已经去世。上述这一次短暂的见面,悄悄的对话,竟成了我们师生的诀别!
吴晗老师是含冤死去的呀!他是多么希望能多活些年头,为人民多做贡献呀!他在他的《灯下集》前言中写道:“活了五十岁,有十年是在欢欣鼓舞的情绪中度过的。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