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辫子,就慢慢地抵到了楚一凡的肩上。两个年轻人在这个时候都是脸热心跳,可是在一九七六年的秋天,他们恋爱中的行动就止于此,他们觉着已经享受到了巨大的快乐,无比幸福。
草花像宣布一件大事一样,兴奋地说,那个杨干部说了,知青办没有不准下乡青年和在乡青年好的规定。
楚一凡说,好是什么意思?
草花说,你怎么学坏了,好就是好呗。还能是什么意思?
楚一凡又说,那也太不具体了,得具体点。
草花愣了一会儿,把嘴凑到楚一凡耳边,轻声说,好就是结婚,知道了吧?傻子。
楚一凡说,这个规定我早就知道。
草花睁大了眼睛,看着楚一凡。那天是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在没有月光的夜色里,草花的一双眼睛闪动着湿润迷人的光亮。她伸手打了楚一凡一下说,你早就知道?你知道咋不告诉我?
楚一凡笑着说我哪敢说,你是十里八村最好看的姑娘,我哪敢先说和你结婚?
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无论她是什么身分,无论她生活在什么地方,无论她贫穷还是富有,也无论她的容貌如何,她都愿意听到夸奖她的话,都愿意听到赞美她的话,都会被这样的话感动。十九岁的楚一凡在当时并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只是说出了真心话。所以当草花哭了的时候,他吓了一跳,又不知说错了什么话,茫然不知所措。草花先是悄然地流出了泪水,继而用双手捂住脸,不出声地哭了起来。楚一凡张着两手,想去拿她的手又不敢动作。草花就在这时候突然地把头抵在他的胸前,人也软软地贴在了他的怀里,这是两个人恋爱动作中的重大突破,楚一凡一阵眩晕,十九岁的小伙子此时感到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碾子大声叫着姓楚那小子,过来过来!再赌一把!起几个个子就累那熊样了?怎么接受再教育啊?起来起来!
碾子喊男知青的时候,喊别人都是喊名字,就是喊楚一凡的时候,喊“姓楚那小子”,很有些不尊重的意思,这当然因为有草花这件事的缘由在里面。集体户里的几个男知青憋着一股火,早就想跟他翻脸,也帮着楚一凡出口气。城里的知青,看上去虽然没有农村青年长得壮实,可打架是不怕的。他们上中学的时候,学校里其实没有多少课,架倒是没少打。可是楚一凡不让,他觉着这没什么,喊就喊吧,又少不了一块肉。至于脸面,人家是贫下中农,咱们本就是来接受人家再教育的,接受再教育的人,跟人家讲什么脸面?再说咱们是在人家的地面上,得罪了谁也不好办。别因为我一个人的事,影响了大家。户里的男知青听他这么说,觉着也有道理,也就罢了,说便宜了碾子那小子。
楚一凡从一开始就听到了碾子在喊他。但他沉浸在回忆里,心里都是草花,所以起身慢了点。他从谷草堆上站起身,拍打了一下身上的谷草,一阵秋风吹过,被汗湿透了的衬衣贴在肉上,凉凉的,脑子也清醒了许多。他走到碾子面前,笑着说关连长,接受再教育是没有止境的,我要是不累那个熊样,也像你一样精神,就不用接受再教育了。来吧,还有什么要教育的?
碾子的大名叫关贵生,不过他的大名从十六岁那年起,渐渐被他的这个绰号取代了。因为他在十六岁那年,就在这个场院里,就能抱起打场用的石磙子,令全村的男人赞叹。
碾子听了楚一凡说的这番话,愣了一下,说咦?话接得挺溜啊,没累着是不是?
楚一凡说累着了累着了,没看都起不来了嘛。
碾子说别装,像我欺负你似的。你们城里的,看上去瘦,其实比我们吃得好,都长得成成的了,在我们这,都该说媳妇了,装什么装?
楚一凡笑着说没装,这不是来了吗?你说,赌什么?
碾子说知道我这外号怎么来的吧?
楚一凡不知碾子又要干什么,只得说知道,你十六岁那年,就能一个人抱起碾子,因此得名。
碾子说不对,不是碾子,是磙子。你看你到现在连碾子和磙子还分不清,咋接受的再教育啊?碾子是碾房里的,那么大,那神人也抱不动,我抱的是压地的磙子。开始的时候,人都跟我叫磙子,觉着不好听,后来才改成碾子。怎么样?想不想试试?
楚一凡说试什么?
碾子说抱磙子啊。接受再教育干农活儿,没有力气是不行的。你下乡也有一年多了吧,按理说应该教你们扛麻袋上跳了。来,先抱个磙子,看看你是不是有进步?
在场的人,谁也没有想到碾子竟会想出这个主意来。大家都愣了。因为没人相信看上去不太壮实的楚一凡能把磙子抱起来。
楚一凡自己也有点愣。说心里话,碾子在十六岁就能抱起磙子,楚一凡是佩服的。楚一凡也羡慕他的好体格。但楚一凡毕竟是个年轻人,年轻人血热,又被碾子拿话激着,他不甘心就这样败下来。他盯着那磙子看着,在心里掂量着,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胜算。
就在大家愣着的时候,草花和二英子一起跑进了场院。
草花站在场院边上,大口喘着气,胸脯一起一伏的。她冷冷地看着碾子。碾子却躲着她的目光,盯着楚一凡。
楚一凡眼睛的余光看到了草花,但他没有往那边看,他仍在盯着那个磙子。他盯着磙子心里却走神了。他在心里埋怨着二英子,这丫头怎么又把草花给叫来了?我要是抱不起那该死的石磙子,当着这么多人,草花的面子往哪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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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曲1976 四(1)
农村的年轻人,精力过剩的时候,常在地头田间玩一些比试力气的游戏,这也是他们的一种娱乐,给单调的生活增加些乐趣。夏天长长的锄杠、秋天弯弯的镰刀头、冬天刨冻粪的大锤,还有车套上的“牵就”、牤牛头上的角、车老板的鞭子,都可以成为游戏和打赌的道具。这本来也没什么。可是游戏也要因人而异,像抱磙子这样的事,就跟知青不挨边,因为他们确实抱不动。就是说在大家看来,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也是一场不公平的对抗。特别是由于碾子和楚一凡的特殊关系,这事就显得更不一样了。
楚一凡长喘了一口气,平静了一下心绪。他看着躺在地上的磙子说,好,我抱。你教我,有什么要领?
碾子不屑地笑了一声说,你们城里的就能来虚的,什么要不要领,有力气就行。
楚一凡认真地说不对,凡事都有要领,不然容易伤身体。你不教就算了。你说,这次想赌什么?
碾子说军装,赌你身上穿的这件旧军装。
碾子没加考虑就回答,说明他早就想好了。他也的确一直向往着自己有那样一件军装。这对于一个农村青年来说,几乎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楚一凡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这是楚一凡爸爸在部队时穿过的,套在楚一凡的身上有点大,但却是楚一凡最喜欢的衣服。楚一凡脱口说,不行,这个不行,赌别的吧。
碾子说,别的不赌,就这个。
一个男知青看不下去了,喊了声,哎,关连长,真想要那军装就说一声,哥们儿下次回家的时候,进城给你弄去。可你这算什么?你明知楚一凡抱不起来,这不跟明着要一样吗?
碾子说,你怎么知道他抱不起来?
这话就是给楚一凡听的了,楚一凡就不能不应战了。他走到磙子旁边,用脚蹬了蹬磙子,试了试分量。
碾子说,怎么样?害怕了?要是不敢你就认输。
楚一凡认真地说,抱我是一定要抱的,输赢抱后再说。但军装肯定不行,我所有别的东西任你挑。
碾子说,别的我也不赌,就军装。你要是不赌,就是认输。你也不用抱了,当着大伙的面,说认输。
碾子这就有点不讲道理了,大家全听出来了。但是乡下人,一般都是帮着本地人说话的,这时候是不能讲什么是非的,能做到旁观不语,也就不错了。楚一凡知道再跟他讲理是没用的,今天这一关他是非过不可了。
可是还没等楚一凡说话,草花先说了。草花见连“打头的”老李这时候都不吭声,她就知道不能指望谁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了。她要是再不说,就得眼看着楚一凡把军装输给碾子。草花知道那军装是楚一凡最心爱的衣服,现在也是她最心爱的衣服。她最愿意看楚一凡穿这件军装,她不能让碾子把军装赢去——其实是抢去。所以她就得说话了。在平时,她和小楚“好”这件事,虽然做得大大方方,但还是从未亲口对谁承认过,行动上也都是尽量地做到自然,就像关心别的知青一样。她知道她今天这一张口,就等于向全村子人宣布了她和知青小楚的关系,这一句话,事关重大。
管不了那么多了,草花想。要是我没赶上,我不在场,那就没办法了,好歹只能楚一凡他自己扛着了。可是现在我来了,就管不了那么多了。谁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去吧。反正我是光明正大的,我就是跟他好,我不能让他吃亏。
恋曲1976 四(2)
草花就往前走了一步说,关贵生,你想干什么?
果然,草花这话一出口,场院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草花。人们在瞬间的惊讶中就接受了草花与知青小楚“好”这个事实。之前一切的疑惑和猜测都有了着落。
碾子到底有点心虚,他没敢看草花,因为他知道自己也的确有点霸蛮了。但草花这鲜明的态度又彻底地激怒了他。好啊,好啊!他在心里叫着,到底是承认了,到底是藏不住了。草花,你们家收了我的彩礼,还去和知青好。你姓楚的,去勾引一个收了人家彩礼的姑娘。你们这一对不要脸的人!别以为公社知青办向着你们,我就没办法整治你们!
在去年的春天,草花断然地拒绝了碾子的提亲之后,碾子对草花甚至生出了一点怨恨。但他又舍不得对草花怎么样,只好把那点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