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遍,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一百二十万是从哪儿来的?
张建国气得脸煞白,吭吭哧哧地说:“卖画儿是没错儿,可是‘泥鳅’只给了我五万块钱呀?我还给他打了五千块钱的‘喜儿’,怎么出来一百二十万啦?他们这不是炸庙吗?”
小湄对着窗户发愣,她心里清楚这是二哥大江给她使的绊儿,大姐二姐不过是两杆枪,真正憋着害她的人是大江。
“唉,没要过饭,不知道狗狠。谁让我遇上这么一个哥了呢。什么也别说了,他们都是有文化的人,那还不是想怎么捏鼓就怎么捏鼓呀?”她长吁短叹地说。
“那也不能胡说八道呀!法院是执法部门,他们怎么也听钱大江瞎造谣?一百二十万!凭什么呀?”张建国不糊涂,他还知道法院是主持公道的。
“什么叫栽赃陷害呀?这不是明摆着欺负咱们没文化吗?”小湄甩着哭腔道。
“他们找律师,咱们也找。我就不信天底下没有公道了。”张建国气得嘴直哆嗦。
“找律师?钱呢?你说得那么容易?”
“那怎么办?就这么等着人家拿刀宰呀?咱们上哪儿找这一百二十万去?”
“嚄,这会儿你又充英雄好汉了,不拿油瓶,腻不了手。卖画儿的事儿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当初,我劝你别找‘泥鳅’,你不听。看看,来事儿了吧?准是他那张破屁股嘴说出去的。”
“唉,谁让当时咱急等用钱呢?我对‘泥鳅’是千叮咛万嘱咐。他也跟我赌咒发誓的,谁想得到他……”
“你就是没长眼睛。”
“我没长眼睛,你长了吗?谁起诉你呀?你亲哥哥!”
“苍蝇不咬没缝儿的蛋,你要不把画儿卖给‘泥鳅’,埋下了祸根,我亲哥哥能起诉吗?”
两口子说着说着戗了茬儿,各自翻起了陈年旧账,吵闹起来。真应了那句古诗:“贫贱夫妻百事哀,今朝都到眼前来。”
吵累了,俩人又回到了现实,那张起诉书像是脑瓜顶上的雷,随时会来一声霹雳。怎么办呢?俩人接着脸对脸叹气。
小湄不吃不喝,又气又恼,又惊又怕,当天晚上便犯了心脏病。张建国一时又麻了爪儿,赶紧打“120”,叫来急救车到医院抢救。
两天以后,小湄才缓过神来。看着张建国满脸憔悴,两眼发直,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儿,她不忍再说什么,只能暗自落泪。
也许是实在被逼无奈,走投无路了,小湄在裉节儿上想到了冯爷。她躺在病床上,拉着张建国的手,有气无力地说道:“建国,我琢磨来琢磨去,现在只有一个人能救咱们了。”
“你说的是谁?”张建国急切地问道。
“冯爷,冯远泽。”
“冯爷?”张建国吃了一惊,“他能救咱们?替咱们打这个官司吗?”
“嗯,他行。你应该知道他。”小湄看了张建国一眼说,“你别多心,他是我爸的干儿子,跟我也算是‘发小儿’。虽说这么多年我们之间没什么走动,可他是个仗义人。我爸活着的时候,他对我们老爷子说过,今生今世,只要我有了难处,他不会袖手旁观。我想他会帮这个忙的。你知道他这个冯爷可不是随便叫的,他的本事比咱们可大多了。”
“这可是罗罗儿缸⑦的事儿,他能管你们家里的事儿吗?”张建国疑惑不解地问道。
“能,我们家里的事儿,他门儿清,只有他出面,才能摆平这场官司。你打个电话,让他过来看看我吧。”
“好吧。”张建国点了点头。
其实,不用张建国给冯爷打电话,冯爷已然知道钱大江把她妹妹给告了。您想这种事儿能瞒得住人吗?俗话说,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这事儿三传两传,蜚短流长,已经弄得沸沸扬扬,能传不到冯爷的耳朵里吗?只不过他只知道小湄成了被告,不知道这里头的枝枝蔓蔓儿。
冯爷接到张建国的电话,立马儿赶到了医院。见到小湄,听她抹着眼泪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一说,又看了看那份起诉书。他的脸上顿时阴云密布,但很快来了个火烧云,好像突然刮来一阵大风,把阴云吹走,留下不阴不阳,有雾又没雾的沼气,让人难以捉摸。透过这层沼气,冯爷的那双“阴阳眼”来回一翻,小眼射出一道让人胆战心惊的寒光。
“哈哈……”冯爷突然大笑起来。
“三哥,您这是……?”小湄被冯爷给笑毛了,紧张地瞪大了眼睛,本来就惨白的脸上流露出惊异的神色,她睁大了眼睛看着冯爷,这眼神跟冯爷的那只小眼射出的寒光撞到了一块儿,她不由得后背冒出了凉气。
“没事了,我看看你,心里就踏实了。你好好养着吧,多保重!”冯爷不冷不热地撂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张建国站在一边,被冯爷的“阴阳眼”给弄蒙了,愣愣地看着,一时不知所措。倒是小湄没犯晕,给了建国一巴掌,建国这才醒过味儿来,着急忙慌儿地追了出去。
张建国追到医院大门口,一把拉住了冯爷的手,支支吾吾地说:“三哥,您……小湄的这个官司,您管不管,倒是撂下个话儿呀。”
冯爷的“阴阳眼”上下翻动了一下,那只小眼微微合上,大眼流露出轻蔑的目光,看了建国一下,冷笑了一声说:“别人偷驴,你让我去拔橛子吗?你们坐了蜡啦,才想起我来?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种事,我管不了!”
建国一听这话急了:“三哥,小湄可全指着您呢。您要不管,她可就要上吊去了。”
“上吊?好呀,我给她预备绳子。”冯爷依然冷冰冰地说。
“哎呀,这可怎么办呀!”张建国两手拍了拍大腿,眼泪差点儿没下来,突然,像有人给了他一闷棍,他猛然一惊,赌着气,鼓着腮帮子,拧着眉毛,从嗓子眼冒出一句:“好吧,也别难为您了,不管就算了,算小湄瞎了眼!”说完,他气囔囔地转身就走。
“回来!”冯爷突然大喊一声,把张建国的魂儿差点儿没吓丢了。
“干吗?”张建国身不由己地转回身,走到冯爷面前。
冯爷漠然一笑,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到张建国手里,说了一句:“拿着,把这给小湄!”
“您这……这是什么?”张建国捧着这个信封,愣怔怔地问道。
冯爷没吭气,干笑了两声,转身走了。
张建国被冯爷弄得简直像坠入八百里云雾之中,等他缓过神来,冯爷早已不知去向。
张建国恍恍惚惚地回到病房。
小湄问道:“怎么样?冯爷说什么没有?”
建国两眼发直,嗫嚅道:“说什么?他说咱们偷了驴,他不想去拔橛子。”
“怎么?他不想管咱们的事儿,是吗?”小湄急切地问。
“可不是吗?他不想管。”
“嗯,想不到他也变了。唉,他不管,就不管吧。大不了不就是一条命吗?”小湄打着颤音说。
忽然,她看见建国手里的信封,问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张建国说:“噢,这是他给你的。”
小湄接过信封,打开一看,里头装着一万块钱。她突然明白过味来,对建国说:“你呀,真够傻的,我说什么来着,我的事儿,他能不管吗?”
第八章
看到这儿,您也许会说,冯爷跟钱小湄肯定不是一般关系。对,您没说错,他俩确实是“发小儿”,而且关系也不一般,要不怎么小湄会在裉节儿上跟冯爷张嘴求助呢?咱们前文说了,冯家和钱家住一条胡同,而且两家的宅门都不低,可是到了冯爷的父亲这辈,家道已经中落。
冯爷的爷爷临死前,冯家在京城还有十多个铺子,买卖正经不小。他父亲哥儿仨,他爷爷死后,三兄弟分了家,原本占胡同五分之一的大宅子,一分为三,各走各的门。
冯爷的父亲冯子卿在家行三,俩哥哥都让着他,他分得了9号院。这是一座比较标准的四合院,有十多间房,正房前出廊子后出厦,高台阶,青水瓦出脊,进院门有个大影壁,院子里有一个很大的藤萝架,种着玉兰、海棠、石榴、牡丹。当然,现在这个四合院早已经拆了,原地盖起了大楼。除了这套院子,这位三少爷还分到了三个铺子,两辆汽车。
按说老祖宗留下来的这些家底儿,足够冯子卿扑腾一气的,在此基础上扩大和发展不成问题,但是他没赶上好时候,加上不善经营,到北平解放的时候,三个铺子已经一个不剩,都让他给折腾没了。不过,他也因祸得福,解放后划定阶级成分的时候,给他定了个“无业游民”,让他在后来的“文革”中躲过一劫。
说冯子卿是“无业游民”有点儿荒唐。“无业”是真的,解放以后,冯子卿一直当临时工,没有正式工作。说他是“游民”,则有点儿冤枉,冯家是老北京,他从生下来,压根儿就没出过北京城,怎么成了游民?不过,那会儿这种荒唐的事多了,您也不必较真儿。
冯子卿扛过大个儿,也就是当过装卸工,还当过小工,卖过菜,送过煤,干到五十岁,自动“退休”,在家玩儿了。
这位少爷秧子从小就喜欢玩儿,新派的老派玩意儿他都黏手⑧,年轻时跑狗放鹰、听戏捧角儿、养鱼养鸟养鸽子、滑冰游泳、玩照相机、玩洋车⑨,没有他不好的。
因为家底儿厚实,而且也受父辈的影响,他也会玩儿。别看他做买卖搞经营不灵,玩儿上却一门儿灵,玩儿什么有什么。玩了几十年不但没败家,反倒日子过得挺殷实。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中国遇到了三年自然灾害。那当儿,北京人吃饭成了问题,不少人饿得挖野菜,吃树皮,有的小孩儿饿极了,喝凉水当饭吃,弄得一个个都成了小“胖子”,不是真胖,是真膀,水肿。那会儿,连钱家都有上顿没下顿了,可是冯子卿愣没让一家人受委屈。别看他没正式工作,也没人给他开工资,却不缺钱花。
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儿。冯子卿永远有饭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