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记忆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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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记忆道歉-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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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帅把照片放到我脸跟前。我朝后一仰头,不然照片上又得印上一个油印。他老是把照片抵到我脸跟前,撞到我的油鼻子。
  我都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老天爷。每次还得装着兴冲冲的样子。
  “老帅啊,不要说了哟,听得耳朵毛都掉光了。”躺着的一个病人哼哼着,化疗反应太厉害,听什么都耳鸣。他仇恨满腔地看老帅,跟贫下中农看土豪一样。有力气,一定掐老帅的脖子。其实,我也想。不是掐,是捂住自己的耳朵。烦呐。
  “为什么不让说?你这个人好搞怪。我们这些人都是排队过鬼门关的人,就是先后的事情。”老帅笑逐颜开,脸上拉过几道皱,那层皮像被谁揪着,斜到后脑勺。
  老帅的嘴真毒啊。那个耳鸣的病人,下半夜突然大出血。人都来不及往特护室送。(那时还没有ICU)就在老帅的床边抢救。血一点也不吝啬地从病人的嘴里往外涌,很快窒息。气管切开,加压输血,止血剂。我们连他为什么会突然大出血都没弄明白,他就什么生命体征都没有了。
  撤走抢救设备,换掉血污的床单,清理死者的身体,通知死者家属。商量怎么向死者解释死因,同意进行病理解剖。我们忙成一团,半夜三更的病房里一片通明。
  所有的病人都醒着,没有一个睁眼。
  有人噢地哭起来了,声音狼一样横冲直撞。
  是老帅。
  “我是一个混蛋啊。”他打自己的嘴巴。牙齿被血染得红红的,在日光灯下头泛着紫光。
  我大怒。这个时候,你不是成心让别人吓得半死吗?这里有谁经得起吓啊?我冲到老帅床边,按住他的手。手冰冰的。
  “老帅,你把嘴闭上好不好啊?”
  老帅盯着我:“他的血喷到我的枕头上了。”老帅嘶嘶地抽鼻子:“我怕。”
  我就摸他的头,大人摸小孩的样子。
  打了一支安定,老帅睡了。睡了还抽鼻子。
  天热起来的时候,老帅出院了。他的全程化疗做完了第四疗程,下一次是半年以后。
  “我真的不想做了,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一定是化疗化死的。”
  我说:“老帅,我好不好骂你?”
  “你骂好了,能听别人骂,说明我还活着啊。”
  “你刚才的话是放屁。”我说。
  老帅就笑起来,牙齿在太阳底下明晃晃的:“放屁,绝对放屁。我这人真的是没前途。”
  我说:“回家可以看到宝贝儿子了。”
  “那是当然的,他一定很想我。”老帅颠颠地走了。手里拎着几个糖水桔子罐头,我在服务社给他买的。他说要留给儿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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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帅的日子(2)
下午的太阳,老帅的影子拖在路上,大扫把一个。老帅的腿真长啊。
  大病房里的人进进出出的,好几个回家了。好几个进了特护,又转到太平间。
  老帅的那张床换了好几个人。
  天冷的时候,老帅又来了。
  “我最近胖了。”他拍拍自己的肚子。
  老帅啊,你是不知道还是装糊涂呢?他是慢粒,也就是慢性粒细胞性白血病。这种病男性患者高于女性,成人高于儿童,中年以上的高于青年人。如果,赶上“急变”,那真是没什么“前途”了。
  老帅赶上“急变”了。肚子胖起来,那是因为脾脏肿大。他的第五次化疗还没开始做。他的体质能不能坚持做完都不知道。主任说,老帅,够呛。
  老帅还是睡自己那张床。
  晚上,值班。老帅过来了。
  “我那张床是不是我走了以后就死了好几个人啊?”
  “医院里哪些张床没死过人?你倒说说看?我们科里哪张床没这事情?”
  “你这人就是不说假话。”
  “我干嘛要骗你?”
  “那你说,我是不是也要离开这张床啊?”
  老帅真狡猾。
  “你还一辈子睡在我们科里啊?”
  医生值班室正对着特护室,里面空着。
  “我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躺到那里去了,那里面不好,没有太阳。”老帅歪着头看特护室:“我要是躺到里面去,你一定要来看我的。”
  “那是。”我刚说完就悔得不行。
  “你还是不会说假话。”老帅叹一声:“天真冷。”
  天不冷。才穿毛背心呢。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赶着最后一季,没命地灿烂一把。
  老帅怕冷,棉衣都上身了。走回病房的时候,老帅的腿罗圈着。他的腿肿得变型了。
  老帅不太能起来了,老躺着。
  “我看不到那些小孩打球了。”他说。
  我把老帅扶起来,后头放了两个枕头。普通病房的床没有体位变换的功能。
  球场上几个孩子为了球在那里吵,一个孩子朝另一个孩子撞过去,两人就在地上翻,一对小狗熊。
  “嗨,你们不要打架。”我朝他们喊。小孩不理我,继续翻,一个小孩的鼻子流血了,一抹,半张脸红红的。
  “小孩的血多红啊,打架好啊。”老帅说:“我儿子也喜欢打架,男孩子不打架不成才。”老帅眼睛里全是羡慕:“你打不打架?”
  “小时候也打,男孩子打不过我。”
  “好啊。我们俩挺投缘的。”
  “你小孩怎么不来看你啊?”
  “路太远了,这里气氛也不好。他不知道我得这个病。”老帅又掏小本子,又跟我说儿子。我听着,我知道,听这样的故事,听一次少一次。
  老帅住到特护室里去了,担架车把他往特护室里送的时候,我不在。听值班医生说,老帅问起我。
  我去看老帅,老帅昏睡着。
  “老帅。”我凑近他耳朵。
  “他听不到的。”护士说。
  我又叫他。老帅眼睁开了,老帅朝我笑。他的眼底开始出血,巩膜发红,悲悲的。
  “要不要叫你爱人和儿子来一下啊?”
  老帅把眼睛闭起来了。
  我们想通知老帅的家属,可是病历上的联系人是一家矿山的工会。
  “你们通知一下老帅的家属,得快。不然赶不上了。”主任说。
  工会来的那个人,黑瘦。朝主任猛点头:“他还有多长时间啊?”
  “就这几天吧,该做的事情都赶紧做。”
  做什么?换的衣服,追悼会的悼词,抚恤金,丧葬费。有的时候,家属还会在走廊里同单位的人讨价还价。
  老帅是天快亮的时候,送到太平间去的。
  工会那个黑瘦的干部在太平间外头折了一大把树枝,他蹲在地上一点一点地弯树枝,缠成了一个小花圈。绿中带黄。地上有一些猪耳朵花,蓝蓝的。他把它们缠到小花圈里了。小花软软的混在树叶里,蓝得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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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帅的日子(3)
花圈摆在老帅的脚跟前。
  “老帅老说起他的儿子。”我说。
  那个工会干部蹲着,抽烟。吭吭了好一会儿。他抬头看我,烟迷着他的眼睛。他就不停地搓眼睛:“本来我不想说的,答应他的。”
  干部站起来指着老帅:“你他妈的自己走了,把这种事丢给我,你他妈的。”
  “你是不是说,老帅,他没有儿子?”我说,手心出汗。
  工会干部瞪着我:“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
  “他连家都没有,这个人倔啊。”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老帅倔什么。老帅工作的那家矿是中国最大的放射性矿区,癌症发病率大大高于其它地区。
  我们医院也在那里,肿癌病人的发病率也高于其它单位。
  

这样死最痛快(1)
老兵毛毛是所部的通讯员,认识他是从新兵连到所里上班的第一天。
  老兵毛毛对我和王说:“新兵蛋子要学会吃苦,学会尊重老兵。”他停了一会,我以为他还有教导。不想,他朝我们一挥手:“解散。”我们两个人一起朝他立正,然后拎起背包和行李跟着他到宿舍去了。
  路上,他指着医院门诊部前的三棵大榕树说:“这是我们院的最好的风景。知道什么叫风景吗?就是像风一样从你心里吹过去的景色,很舒服。”
  三棵榕树呈三角形站在我们院的门诊部前头,每棵都要七八个人才能合抱。榕树的气根在海风里多情地飘拂着。那么多年了,回过头想,那里真的是一个建疗养院的好地方。
  “站岗的时候,我常常钻到树洞里睡一觉。”老兵毛毛说:“你们不要学,学了肯定完蛋。评不上五好战士。”
  我们收拾床铺的时候,老兵毛毛一直不说话。等收拾好了,他指着我的被子和蚊帐说:“你的内务非常标准。”他又指指王“你的蚊帐像猪肚子,被子像馒头。怎么跟你一样,胖乎乎的?”
  他又指指我:“你们换一下,你睡到下铺,她上去。内务检查一般都是看下铺。”
  王只好睡上铺了,那么胖的人,可怜。
  吃饭的时候,看到了老兵毛毛,一只手拎着一瓶东西,踱着方步,简直就是“闲庭信步”。看我们看他,毛毛把手里的瓶子一举:“辣酱。仗是越打越精啊。”他学的是电影《南征北战》里陈军长的话,一口四川腔。“嘴巴长来是干什么的?吃饭。”他“嘿”了一下,“吵架。”
  过了个把月,我们都放到科室里当卫生员去了,老兵毛毛有一天找到我,“你的胆子怎么样?”
  我说:“从小胆子就大。”
  “昨天炮团一个兵,车祸死了,在太平间,你敢不敢去看看?”
  “敢。”
  老兵毛毛很轻篾地扫着我:“晚上。”
  “行。”
  晚上,我们医院自己发电,到了九点必须停电,一到八点四十五,灯就会闪几下,这叫“警告”。不想睡的,自己点油灯。所以我们从不关灯,如果半夜灯亮了,一定是门诊来了急诊病人。不是自杀就是事故,要不就是被国军的宣传弹炸了。
  晚上停电了,老兵毛毛提着小马灯来了。
  “走吧。”
  我跟着他。
  “你别跟我。”他把灯塞进我的手里,又弯下腰脱下自己的一只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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