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气息微弱,已无生机。云真将她抱在怀里,连她眼睑投下的阴影都一清二楚。她的小脸很脏,身体很轻,松松的衣袖层层退下来,搭在肘上,也是一清二楚的。
小女孩的手里攥着糕点,只咬了两口,舍不得多吃,小心翼翼地包好。嘴角还残留着沫儿,伸出舌头,心满意足地舔一舔。她看见云真背上的古琴,想摸一摸,云真解下来,拉过她的手,拨弄琴弦。
悦耳的音符飞出,小女孩笑了,那双小鹿般澄澈的眼睛,闪烁着亮光,倏地,熄灭了。
云真低着头,细细地把小女孩的脸擦干净,恍惚间,好象又回到五岁那年,站在包子店门口,仰着头,用力地吞着唾沫。
雨停了,起了风,黄沙席卷,栗村村口大树上吊着尸体,树下还躺着几具,几个老妇人凄惨地哭泣着,小孩子尚不明白发生何事,蹲在一边刨树根吃,找到几片叶子,忙不迭地塞进口里。
农舍的篱笆栅栏被刀砍得稀烂,院落里横七竖八地散落着犁具,瘦弱的老狗有气无力地趴在墙角……整个村落,是一幕惨劫后的情景。
云真向一名垂危的村民询问,村民断断续续道:“这……这两日,强人来,来村中抓……抓人……姑娘,请奏……奏报……报……朝廷,替我们报……”一语未完,已气绝。
云真扭脸望去,栗村一片狼籍,萧条中透着肃杀之气,冷清得宛如一座荒坟。她又想起那小女孩的眼睛了,惊惶透亮,黑白分明,如银针盛在黑瓷器里,是一种清晰的、不容混淆的鲜活。
那样直白喜悦的目光,流露出哀求的生气,云真知道她不想死。她那么小,还未看过花红柳绿,还未享受过生之欢愉,还未遇见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还未好好地被爱过,也许从未吃饱穿暖过,她不会想死的。
云真拉住马缰,将白毫拉近,催鞭追赶。行不多时,望见前方便是那群黄衫人了。
“嘶”的一声,奔马长鸣。云真指间弹出的一块碎石正中马蹄,马上人影猝然斜飞,正撞上她飞出的一鞭。
此人正是江湖人称寸金蛇的群英阁门主季歧,他乃少林俗家弟子,七岁习武,十四岁便以一柄使得出神入化的匕首成名江湖,二十二岁入群英阁,不出三年就被委以重任,成为门主。
云真凌空横掠,翩翩然落在一块巨石上,问:“栗村血案十八条人命,都是你所为?”
季歧眼露凶残杀机:“何必多问,是大爷干的又如何?”
只听得“哧哧”数声,云真已锁住季歧几处要穴:“你的幕后主使是谁?”
“什么主使?自然是奉帮主之命!”
云真不相信季歧所言,这群英阁自创始之日,便有武林清流之美誉,第一代掌门人宁可断臂废功,也不与魔教同流合污,历代帮主谨遵祖训,未敢忘本,惩奸除恶,向来为江湖人称道,今日却……实在令人费解。再看季歧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模样,却不像妄言,她只得解了他的穴:“你去吧。”
她已决意调查此事,不为别的,单是为了那双眼睛。
那双清澈如泉水的,眼睛。
亦属于幼年的自己。
她不愿意令小女孩失望,也不愿意令幼年的自己失望,在多年后,她尚有部分能力的时候。
满天星光,破碎而明亮,雨点般的急促地洒落在肩膀上。
栗村村民将重托交与了她,央她报官,这里属洛阳管辖,那就去洛阳,至于师父交待的追查昔年武林盟主向问天命案一事,就暂缓几日吧。
云真的性子素来很淡,她自幼在尘世流浪,见惯人情冷暖,被隐士萧茗收养为徒后,格外珍惜安宁和慈的生活,根本不愿再次经历动荡流离。若非十六岁生辰那天,师父萧茗竟透露她和十多年前武林盟主向问天命案有关,命她出师一探究竟,她只怕现在还在竹林煮酒烹茶呢。
算起来,十多年前云真不过一名小小孩童,而向问天早已成名多年,深受武林人士爱戴,推举他做了盟主,岂料,不久后他便为西域一伙神秘高手截杀,半个月后才被人发现暴尸荒野,随身之物——一枚可号令武林群雄的盟主令不知去向,数年来此物也未出江湖。
向问天和云真的师父萧茗当年也是好友,他离奇过身后,引得诸多人等猜测,萧茗也不例外。据闻向问天的属下找到他时,只在他的尸身上发现一幅潦草的画像,笔触凌乱,上面还沾染点点血迹,显是仓促之间草就,也许他还来不及画得更详尽,仇家就已迫到近前了。
在这幅未曾完工的画像中,只有一个年岁极小的女孩,容颜依稀,眉眼极淡,唯一清晰可辨的是女孩右手腕间一处梅花形状胎记,而云真正是如此。收养她当日,师娘雯清给她洗澡就发现了这点,萧茗立刻心知她恐怕就是破获向问天悬案的重大线索。之所以多年隐忍不发,一方面在于怀有良善之心的他对这名孤女视若己出,疼爱有加,既然收养了她,便是她的亲人了,理应竭力保护她,另一方面他深知此事关联甚大,若为外人知晓,必然会引发一场江湖动荡,于公于私,他只能忍痛暂时搁浅为好友安魂的念头。
日子本可平滑顺畅地继续过下去,但前不久萧茗无意得知,昔年追查云真下落的一股隐秘势力竟然仍未放弃寻找,这令他料到其中必有蹊跷,好在云真已成年,并练就不俗轻功,又使得一手好暗器,派她出外寻求真相,自是适合的。
师命难违,离家之时,师父表示自己对当年事亦知之甚少,只探及些许芜杂,尚不能理出一条清晰线索,他只叫她暗地查访与向问天相关的江湖旧事,从中摸索一些头绪,尽量将向问天遇害当日情境揣测出来,向仇家讨回公道,以告慰他在天之灵。此外不肯再多言,只说有些事情,非要经历过,才会了然于心。
离开竹林小屋的这些日子,向来喜好清净的云真只好寻些热闹去处,满心以为市井之间人多口杂,总是能捡漏到一两桩有用的旧闻的。
然而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但哪儿会有百年之久?更多的则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传奇。江湖里什么人都不缺,尤其不缺急切渴望一夜成名的少年剑客,以及师父这样厌倦归隐的侠士,一个浪头隐下去,另一个浪头又涌上来,从来新人胜旧人,那些曾经如雷贯耳的大人物,在众人口中传诵几日,便被新近崛起的后起之秀取代了。况且是十多年前的故人,除了少数几位恋旧的说书人偶有提及,根本就听得少了。
而关于向问天离奇遇害和他留下的那幅离奇的画像,所有人都一无所知。人们虽然都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事情过了这么多年,这种关心,更多的成了习惯了,如同隔些阵子就会想念的巷子口那家店铺的包子,没吃着的时候也许会念叨一两句,兴致好了,就去买上几个,当然,不吃也不打紧,对日常庸碌的人生来说,它不重要。
向问天当年知交遍天下,都曾为他的死因耿耿于怀,分头查探过,但都和萧茗同样无功而返,渐渐地也就淡下来。多年后,过世的过世,隐居的隐居,还在孜孜不倦的,除了萧茗,怕是只有那股隐秘的势力了。
但它既然是隐秘的,必然不为人知,初出茅庐的云真面临的困难委实不小,但她总是个骄傲的人,师父难得交代她办事,她可不愿意轻易打了退堂鼓,虽然茫然焦急,也只得生生按捺住,心里想着但愿早日查明事情始末,替那向问天沉冤之后,立刻快马扬鞭,回了竹林小屋。
可惜连日来毫无进展,云真内心颇感失落。洛阳大街热闹非凡,她顾不上多看,打听到衙门所在,走上台阶,直趋大鼓,奋力敲击。
官差奔出,喝问:“所为何事?”
“栗村血案!”
官差吓得一哆嗦,左右看了看,竟缩回头。
云真加力,继续击鼓,众衙役一哄而上,取笑道:“小姑娘,你这手力不错嘛。”
“哈哈!”
云真见众人逼身而来,双手一甩,手中已多出一条银色蛇皮软鞭。衙役们但闻一声巨响,银光闪烁中,身上已挨了一鞭子。
衙役中身手稍好的两位避过一鞭,从右侧飞身攻前,云真手指微动,袖中数枚细针立时发出,衙役们啊地闪躲,云真一足飞踢,双手一撑,飞上半空,身形极快,转眼已是十步开外。
衙役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追上去。
洛阳城内“芷蓝间”的胭脂甚好,卖胭脂的中年女子面容姣好如月,替云真挑了一盒,笑问:“姑娘打听如何入得洛阳王府?这个也就难了,不过王妃倒是时常打发小丫鬟月儿过来买胭脂。”掐指算了算,“哎哟,正好是今天,她就要来了,姑娘再等等。”
王府的丫鬟跟寻常富贵人家不同,不仅面目娟秀,处事也得体:“我会帮姑娘通传一声,一有回复,立即告诉姑娘。”
王府门口八名侍卫守护,两座石狮子十分威严,院落里种满了栀子,枝繁叶茂,开满了雪白的花朵,散发出浓香。
冥冥之中似有神灵指引,云真梦游般穿过迷宫般曲折的回廊和重峦叠嶂的屋宇,花园,庭院,天井,径直向议事厅走去,轻车熟路。
跟在她身后的侍卫傻了眼,这姑娘很是面生,听她措辞,也不像府中熟客,不知为何对王府地形如此熟悉?他轻咳一声:“姑娘从前来过王府?”
“连洛阳城我都是第一次来。”云真清醒过来,亦不明白心中对王府亲切遥远的感觉从何而来。她抬头仰望,两侧被重重叠叠的屋檐遮蔽的天空,只不过窄窄一线,透出和煦阳光。
风来,栀子一朵一朵地开得很急,浓郁的香味让人想起旧日时光。云真很恍惚:到底是梦里,还是前世,她曾在这宽敞亮堂的院落里,抓住玉色大蝴蝶,兴高采烈地从后花园一路飞奔,衣袂裙角环佩叮当。
她看了看西侧的紫玉阁,春天的时候,应该开着艳红的桃花,到了初夏,摘了桃儿,并不吃,取了桃核洗净,用小刀可以雕出一只乌蓬船。
洛阳王并不在府中,座下侍卫总领顾青听完云真来意,笑道:“像这样的江湖门派,天下何止成千上万,此等江湖事体,是政体之外的旁支末节,不足挂齿。”
“栗村十八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