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长天解开锁链,顾青想了想,缓缓离去。
“慢着……”吴长天转向身边的清风,“你去好好地犒劳顾特使,算是为他接风洗尘!”
清风对惊蛰这位出师多年的师兄眼生得很,并不知道他就是侠士杨桃,不作多问,携顾青一并离去。
吴长天追问惊蛰:“那天跟你进入总部的人,如果不是顾特使,那是谁?”
惊蛰凛然不惧,与他对视:“你以为我会在这种情况下把朋友的名字说出来吗?”
“你辜负我了。”
惊蛰痛心疾首:“师父,我从不知你竟会变成这个样子,小时候,你教导我们……”
吴长天不欲多言,双掌迅速合一,周身遍布劲气,中指刺出,惊蛰只感到一股巨大的不可抵抗的力量直迫及胸口,闷得十难受,更可怕的是五脏六腑遥隔数丈仍感到无比的痛楚挤压,情知躲不过这一劫,坦然道:“师父保重,徒儿去……”
吴长天一臂横挥,收回攻势:“为师向来疼你,你也多为自己想想吧!”
惊蛰审时度势,心念疾转:“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父亲要求的事,做儿子的理当遵从。只是惊蛰泥足已陷,尚需要时日想明白。”他心知吴长天已不再是旧日心存仁义的师父了,他变了,变得野心勃勃,需要天下群豪都帮衬他去完成一个梦想。他正值用人之际,不会轻易杀人,因此不着急杀他。他想扼杀的,是惊蛰的意志。
扼杀意志的最佳手段是长时间、软折磨,只要惊蛰不松口,吴长天就不会放他离开。两人都很明白。
“行啊,那我就再给你一点时间,想通了再告诉我。”
惊蛰朝吴长天深深揖了一揖,笑道:“师父对我有如再造之恩,我自十六岁出师,漂泊多年,一事无成,深感人生如寄……师父的建议,惊蛰铭记在心,该是多作思量的时候了!”他这话给自己留下了充足的余地,吴长天听得欣慰不已,当下身子微侧,人已跨步向后殿行去。
惊蛰的目光越过云遮雾罩的松林,越过嶙峋的青石,晴朗的天气里,从这里望去,能看到对面山峰的半山腰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小亭子,亭子顶上,有一株瘦弱的梅树,一到冬天,开满了梅花,红得凄厉,像是久病的女子咳出的血。
隔了片刻,他将目光收回,落在斜右方的大殿飞檐之上。
檐上,立着一个紫衫女子,长袖飞舞迎风而动,千万种娇媚姿态尽显出来,直似画中仙子,不是清扬却又是谁?听得她柔声道:“师兄,是你么?”声音柔媚,令人心神荡漾。
清扬见惊蛰尚未有所反应,轻咦了一声,右足点地,弹身纵上前。
声响惊动了看守惊蛰的几名侍卫,纷纷抬头望着。惊蛰照身子一晃,人已迅速下沉,坠下崖去。在场所有人都不曾想到惊蛰胆子如此之大,敢将自己置于死地,俱是一愣,刹时便怒形于色,相继抢上。
清扬恨声道:“你宁死也不让我救你!”赤足微微一蹬,抢了上去。
惊蛰已知必须尽快离开此地,扑向悬崖之意,实是死地后生,谋求乱局中的安全。他自幼在群英阁长大,对此地地形颇为熟悉,就连奈何崖也窥测过若干次,并不怵它。吴长天忽略了这一点,但他完全可以好生利用。
一只手搭在惊蛰肩上。不用回头,便知是清扬。她媚然一笑,有意无意朝他轻笑,凑近他耳边,吹气如兰,轻启朱唇:“带我走吧。”
“我不想牵连到你。”
“你已经牵连到我了,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你不见了,那些侍卫又看到了我,势必……”清扬说得很是急切。一双眼睛在惊蛰脸上焦急地寻找着想要的答案,泪珠儿盈盈欲滴。
“他毕竟是你的父亲,不会对你大动干戈的。”
“你以为他真是爹爹?若是爹爹,怎么舍得对你下重手?爹爹,爹爹他在三个月前暴毙,她不想引起帮中动荡,就易容成爹爹的模样。这件事只有我和清风知道。”清扬说着说着就变了声音,眼泪一嘟噜一嘟噜地掉下来,落在栏杆上面,仿佛两只绝望的眼睛,慢慢洇开。
惊蛰想起云真说起擂台赛时,闻到吴长天身上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粉气,电光石火,惊道:“你说的是师娘?”
清扬并非麦加所出,对其并无恭敬之意:“没错。”
三个月……三个月……栗村血案便是三个月前的事,这么说来,群英阁一系列叫人大为诧异的变化,都是麦加掌权之后才发生的。只是不知,那沉静自如的妇人怎么会变成这样?这到底和洛阳王有何关联?惊蛰觉得,事情是越发扑朔迷离了。意识到清扬确实身将犯险,叹道:“我得带你找个地方暂避一些时日。”
“你不必担心我。我有一处隐秘住所,可以藏身到那里去。他们都找不到的。我带你去。”
惊蛰不说话,被她引向群英阁半里之外的清幽谷。清扬看着他不能凝聚的目光,他在想些什么?不是她吧。若非她以性命相挟,他必是不会跟她同行的吧?她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冷酷如他,内心深处,到底是在乎着她的处境,不是么。
哪怕他能给予她的温暖,也就这么多。但没有关系,一切都没有关系,她不介意视这视她如灰如尘的男子如珠如宝,一径奉上款款情意。
——她仍指望他有一日,能回复多年以前,多年以前,那是她八岁之前的好时光,他练功回来,桌上总摆了一盏他爱喝的银针,她欢欢喜喜地穿越大厅,环佩叮当地跑来,给他奉上银针,得意地邀功:“你看,我没有洒掉一滴茶水呢。”他就点点她的额头,接过茶水,一饮而尽。
那时啊,他不拒绝她的,他喝下每一盏她为他准备的茶水,从不拒绝。
从不拒绝的。
她无比留恋当年他的温情,不多,但刚刚好。
她至为心痛:“十年了。”
惊蛰一震,回过神。这山谷,原是他来过的,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们在这里嬉戏过,一到春天,山谷里开满杜鹃,蝴蝶纷飞,她穿粉色裙子,手戴小铃铛,跑起来叮当作响,老远,就知道是她。
十年了。真的么,时光可真快,比他的剑光流转得还要快,他浑没有放在心上,可他知道吗,她是怎样过来的?他出师十年,她就花了十年时间来找寻他,直至今日。他不会知道的,她到底是怎样,一天又一天地挨过来的。
飘摇的云朵踩在脚下,又湿又涩,行得迂缓。无人的山谷幽深,满谷都是桂花,看不见花影,只闻得见清甜的花香。
几朵乌云散散淡淡地在空中流浪,一轮澄澈的月亮从草茎间腾起。
“有些地方管月亮叫望日莲。你知道吗;我曾经做过极美的一件事;在这里享受过月光浴……惊蛰,你为什么不说话……”清扬说得简单自然,“好了,讲一个关于你的故事给我听吧。”
“我没有什么故事。”
清扬不依。
惊蛰就势坐在山坡上,叹了一口气,开始讲牛郎织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故事。清扬望着他的侧影,望着他眸子里的极小极亮的一点光芒,很有耐性地听他说下去,如果他可以说到地老,她也可以听到天荒,不必问后来到底怎么样。
很多很多年前,她就缠着他讲故事,他也只会讲这么一个故事,翻来覆去地,只会讲这个故事。
山风起了,吹在脸上很寒凉。惊蛰站起来,挡在她与风之间。不知过了多久,清扬想起月亮来了,视线却被惊蛰遮挡。她执意要看,惊蛰才让开,并且叹了气,清清楚楚是叹了气的。
月亮落到极远的乱山之间。
只剩半个。
月色下,有绿眼的野狗在撕咬,三两棵烧焦的树立在那里,一条曲折的小河无声地流去,颜色酽着。
清扬看见一只黑鸟展开翼翅,以滑翔之姿,落入桂子深处,眼泪就落下来。她说:“惊蛰,你知道吗,你的肩膀为我挡了那么多风,却无法挡住白云苍狗的事实:在情感的战场上,即使没有胜算,我也希望你让我亲眼目睹自己的惨败……你明白吗,你明白吗……”
惊蛰的眼中,也依稀弥漫着一层泪光,转身走下山坡。
清扬看着他的背影隐入夜色中,而月亮在瞬目之间全部隐入乌云,忍不住在山坡上号啕大哭起来……
无边无际的黑暗一涌而入。
群英阁附近,云真潜在一片草丛中,看到几名黄衫男子出了群英阁,向西行去,便施展轻功,紧随其后。
到得繁华集市,黄衫人四散分开,各自挑选物品。云真靠近一名黄衫人:“这位大哥!”
黄衫人一见是美女,眼珠都要掉出来了:“你这是上哪儿去?”
云真一副瑟瑟发抖的模样:“大哥,我要到一个亲戚家去,天有点冷,手中盘缠不够,能不能借件衣裳穿?”
黄衫人拉着云着走到一处僻静角落,把外套脱下:“来,我这衣裳给你穿。”
云真穿上衣裳:“大哥您真好。”用软鞭抵住了他,“群英阁口令?”
黄衫人装糊涂:“口令?”
云真轻喝:“你不说就杀了你!”
黄衫人吓住了:“好好,我说,到时候他们会问你是不是带刀的,你就得回答是三品带刀的。”
云真轻蔑道:“群英阁野心不小,口令还分品呢。”飞足直踢,幻起一道风声,左手如电直点黄衫人的穴道,“三十六个时辰后,这穴道会自动解开,在这之前你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一动或一说话就会终身残废,记住没有?”
黄衫人吓得不敢说话。
云真整整衣裳,拐进一家小店,小声说:“真傻透了,哪里有这样的穴位。”
再从小店出来,云真俨然是群英阁里的一名小头目,她随着别的门徒混进,引起看门人的怀疑。
看门人向云真发出暗语,云真努力回忆惊蛰是如何对答的,看门人眼珠一转:“你可是带刀的?”
云真道:“我是三品带刀的。”
看门人怒喝:“大胆奸细!明明是四品装扮!原来是偷混进来的,来人呀!”
几个人要擒拿云着,云真一记软鞭,挣脱开来,掠过人群,毫不停留,身子一折,落入一片草丛,提足狂奔。
过了盏茶功夫,云真抱住双臂,魂魄尽失地走在洛阳城内,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没有办法营救惊蛰,心被扯得一跳一跳生疼。
生命真是一桩艰难的事情。她摁住胸口,蹲在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