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几天我娘要请神婆帮我驱邪呐,到时驱了妖邪就不会瘟鸡,也没有人逼我家赔鸡了。”
看样子,桂仙对自己是蛇精投胎的事情还是蛮相信的,不然她也不会盼着神婆来了。而我听到这样的消息,自然兴奋不已。
“什么时候来,真的会来吗?那太好了!我到时一定要去看!”
“你来吧!”
桂仙答应得好爽快,然后我们傻傻地望对方,发出金铃一般开心的笑声,这笑声小鸟似的张着翅膀,撞得阔大的南瓜叶摇曳生姿,火把光闪得更厉害了,桂仙的长发随着她的身姿滑动着,宛如一片色泽奇异的绸缎,晃得我眯起了眼睛。那一刻,我对她的头发充满了神往。
也许是那些天喝多了瘟鸡汤的原因,开批斗会的第二天一早我泄起了肚子,装病装得有些烦的奶奶早已按捺不住,她叫妈妈夜里给她脸上、颈上、腰上拔了两个火罐,然后带着紫黑的火罐印光明正大地恢复了她的劳作,只是时不时撩起她的阴丹蓝士林的大褂,让妇娘人们看她腰上的虎骨止痛膏。
“我家雪姬先给我拔火罐,又用干姜片托着艾绒给我炙,再贴上膏药,这才松沙了一些,不然动也动不得哩。”
奶奶逢人就宣扬妈妈的功劳,不多时,妈妈在人嘴里就变成了“神医”。
可是,这样的神医却治不了我的泻肚子。村里没有赤脚医生,家里原本备了些土霉素、黄莲素,可村里闹鸡瘟后,全给人要走了,真正看病要到离家二十里山路的墟镇上去。这时的农活正忙,妈妈是下放干部,离不开,所以,她就带我去找阿林的奶奶。阿林奶奶有治腹泄的祖传草药,听讲比西药还灵,妈妈说我再不止泻会像那些鸡一样变得软脚瘟。
阿林家位于我家的上塅,一栋四扇三间的房子,黑瓦白墙,还有一个石头围墙,墙缝里长着一丛丛的草,里面是一个在我眼中非常巨大的晒谷坪,就像村里谷仓前的晒场那么大。院坪是三合土的,总是扫得干干净净。靠厨房的那边种着一株高大的橘树、三株桔子树,另外一边则沿墙种着两排猪膏花。猪膏花粉红色的花朵像妹子头上的绸带,漂亮异常。我喜欢猪膏花,用它做的汤又滑又嫩,让人想起美味的猪肉。
《我的1968》 第三部分(10)
“妈妈,我们等下要一篮猪膏花回去好吗?你看,地下落了好多花,真可惜。”
我忘了肚子痛,跑到墙根捡了几朵花。妈妈喊了几句后见没人应声,便自作主张推开了厅堂的门,可是却奇怪地发现阿林家中没人。
“会不会在楼上歇眼?”
说着我就要上楼。白日里,龙女村的家家户户基本不锁门,我们细伢崽对许多人家的门户都非常熟悉。
“莫去,人家不在屋下。不要这么少规矩。”
妈妈看不惯我这种自来熟。
“会到哪儿去呢?”
妈妈拉着我,疑疑惑惑地走出了阿林家的院门。这时我们看见桂仙、阿林爸等一伙男子人手握木棍,神情愤怒地沿着出村的那条田埂路,往茶山凹那边追去。
“喂,喂,喂,出什么事了?”
男人们好像没听到妈的问话,匆匆跑过去了,口里嚷嚷着,像是要抓一个什么人。妈妈张望了一下,拉着我急急地往坑尾走去。
“好像是桂仙家出事儿了!”
妈妈说罢,我果然听到一阵哭骂声从村尾桂仙家传来。由于隔着一个田段听不清,但透过桂仙家用鸡肋骨、猪膏花等树种成的树篱,隐约看见一群妇娘人在比划。
“天呐,天打五雷轰、上塅死下塅埋,全家灭绝的哎……”
素来猫般走路、轻言轻语,装扮整齐的春秀婶婶,这回披头散发地坐在她家的院坪上,捶胸顿足地哭着、骂着。其他妇娘人有的在劝慰,有的在交头接耳,还有的时不时到厢房里打个转,估计桂仙在里头。从那儿出来的人都摇着头,神情沉重而愤怒。
“畜牲呐,真是个畜牲。”
“这种人,捉到了要割掉他的卵去!”
“桂仙爹娘也是死佬,怎么能让一个神汉和女儿在房间呆一夜呢?驱邪也不是这样驱的啊。”
“怎么对得起桂仙哟,这么小,以后没脸见人了。”
妈妈听着这些议论,有些发急,她拉着我在人堆里找出了银娥婶婶。银娥娥婶婶今天穿着白衬衣、藏青裤子,头发扎成一根马尾,干干净净的,身上还有香皂的气味,一贯矜持的脸上笼罩着少有的温婉,甚至有淡淡的哀愁。
“一朵花儿,就这样给摘了。”
银娥婶婶叹着,把春秀婶婶如何听信算命先生的话,又如何被村里的言论逼得去找神汉,神汉昨夜好吃、好喝之后,借着驱邪之机,一直把吓呆了的桂仙抱在怀里,然后,事情就那样了。
“……一早起来,就发现神汉跑了。再看桂仙,可怜呐,下身血淋淋的,嘴堵着手捆着,全身发凉,已经不太会讲话了。她才十二岁!啧啧!”
银娥婶婶说着抹起了眼泪。妈妈下意识地攥紧了我的手,一叠声地说着:“是么,是么?天哪!”
尔后,她松开我,风似的旋进了那个昏暗、气氛阴郁的厢房。春秀婶婶还在哭,已经哭哑了嗓子,梅姨不晓得什么时候来了,正和另一个年轻妇人努力着想把春秀婶婶掺到一张竹椅上去。阿林、夏发他们那帮崽俚跟着去捉人了。我也想去看热闹,可肚子实在绞得厉害,我一屁股坐在地下,“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
“妹仔,你肚子痛?是不是吃多了那些瘟鸡?我跟你奶讲了,瘟鸡不能吃,她又不舍得,这不,去了多的。你忍着,我去给你弄药来。”
银娥婶婶的性格平日有些冷冷的,就是对自己的孩子,她也没多少亲热动作,但她有时又很热心,总之有些捉摸不定。
“她绝对不是坏人,只是不合群而已。有时我觉得她太伟大了,她能跟着文心到这里安家,不简单。”
《我的1968》 第三部分(11)
梅姨和妈妈也许是这个村里最欣赏银娥婶婶的两个人了,妈妈这样评价银娥婶婶,所以银娥婶婶对我的热心可能是对妈妈的一种报答。只是她始终好小气,我去她家玩过一百次了,她从来没有拿过一颗她从阿林外公那儿带来的糖给我吃。
我硬撑着挪到了厢房门口,看到花蚊帐里桂仙影影绰绰的身子,那么瘦小,就像一件揉皱了的衣服,轻得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起。一堆神情肃穆的妇娘人屏声静气地看着阿林奶奶那双衰老而神奇的手在桂仙身上揉动。桂仙渐渐的哼了几声出来。
“好了,醒了!”
“阿弥佗佛,阿弥佗佛。”
屋里一阵轻呼,接着不知谁念起了经。我抽抽答答地哭起来,为自己的肚子疼,也为桂仙的苏醒。妈妈走过来把我抱起,一边用手摸着我的肚子,嘴唇则在我额上、颊上移动着,带给我一种奇异、温暖的感觉。
“哎,看见没有,玉娇来了哎?”有人兴奋而小声地道。屋内顿时静了下来。接着我听见叭嗒叭嗒的脚步声,那是表姑的大脚板在走路。不一会儿,我看见表姑微挺着肚子走进了屋子,她走得那样专心,眼观鼻鼻观心的,谁也没看,谁也不理,就那样低着眼皮走到了桂仙床边。她呆呆地看了会儿,忽然将手中的小母鸡往地上一丢,趴在床托上恸哭起来,她哭得那样愤怒,哭声如同爆裂的竹筒,好象决心要将肠肚哭爆一般。
“唉,玉娇这样,嫁了也好。”
妈妈这时正帮春秀婶婶梳头,梅姨则用面帕替她揩脸,春秀婶婶乖乖地坐在竹椅上,木脑子兜似的任人摆布。表姑的哭声、众人的议论和叹息她一概充耳不闻,只有当厢房里传出桂仙嘤嘤的哭声时,她才转了转那双被肿眼皮箍得紧紧的眼珠。
“我为什么不早死呢?死了桂仙也不受这份罪了,都怪我,都怪我,……”
春秀婶婶不吃不喝,不理人也不认人,从早到晚就喃喃地地念叨着这句话,桂仙的爹怕她得失心疯,狠狠地抽了她几耳括,春秀婶婶竟不觉痛,她还是木头雕一般坐着,以一种均衡的速度与音量继续她的自言自语。妈妈急了,给她眼皮上涂风油精,用辣椒汁擦她的人中,谁知春秀婶婶打了几个喷嚏后,就又恢复了原状。
“完了完了,又要多一个哑婆了!”
梅姨感叹道。
“不会的,过得几日就会好的。再大的事,只要挨得时日都会淡。”奶奶说这话时大家都觉得她有些不近情理,可不久之后众人便口服心服了。当第二天传来奸污桂仙的那个神汉逃跑时在山沟里摔死的消息时,春秀婶婶当即活泛过来。她在自家院坪摆上香案,杀了只大雄鸡,谢起了天地。然后,她和一干老妇娘人,拎着祭品到风水树那儿去谢社官和山神,她磕头时那么用劲,把头血都磕出来了。
“摔得好啊,老天有眼呐!天公显灵呐!好人有好报哇,坏人现世报哇!死鬼永世不得超生啊……”
春秀婶婶举着几柱香,高声吟唱着绕村一周,见人就拜谢,她也到我家拜谢了,腰间绑根麻绳,背后桠桠杈杈地插着杉毛荔(杉树枝),像只生了翠绿羽毛的瘦鸟。她在半扇子门口下拜时仿佛妈妈她们的表演唱,动作非常优美。
“春秀啊,你用不着咯样,折我的寿呐!”
奶奶慌忙放下手中的泔水桶,和春秀婶婶对拜,如果不是妈妈担水归来,她们真不晓得要拜到什么时候。妈妈强行将春秀婶婶掺起,又倒了杯茶要她喝,春秀婶婶喝了两大口,却又“噗”地吐了出来,原来,她又在哭了。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我的1968》 第三部分(12)
“多谢,多谢。我不喝了。我还要去拜谢大家,我还要去拜谢大家。”
春秀婶婶抹着眼泪走了,背后的杉树枝令我和妈妈疑惑。
“这个么,是老规矩。村里最坏的人要想得到大家原谅,就要插着杉毛荔请罪。春秀在骂自家没当好娘呐。唉,可惜了一个好妹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