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还不滚回家做工夫!“
麻子果恶狠狠地将表姑拽走了,一边走一边高声地咒骂,她的声音那样响亮,用词那样污秽,妈妈命令我和小文捂住耳朵,这时我听见奶奶叹了口气,妈的眼里有暮霭一样的愁色。原本绚烂的日头骤然间褪去了光芒。我那颗沉浸在新奇与喜悦中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我忽然发现,龙女村的生活并不像我想像的那么美好。
龙女村是一个没有秘密的地方,到那儿不久,我就晓得表姑和在杨梅坑那边烧窑的浙江佬福祥好上了。他俩经常在屋后的苗竹窝一带幽会。阿林、夏发还看见过他俩亲嘴呐。不过福祥若是到老寨这儿来见表姑的话,倒是蛮规矩的。他每次来都会挑上一担好炭或是背捆木柴放到表姑的窗后,然后吹一支旋律奇特的口哨,表姑便会悄没声地从门楼那块或是我家灶房这边绕过来,两人隔着一丈远说话,由于声音小,他们的头都往前伸,看上去好笑。特别是福祥,个子那么高,脖子那么长,头那样往前伸时他乌黑发亮的头发披到额前,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从发隙里露出来,熠熠闪光。也许是常年躲在深山老林里的缘故,福祥比表姑白晰,加上他的高鼻梁长脸,人看上去蛮靓。
但是,麻子果和花鼻公却不喜欢福祥。有一回福祥来看表姑被花鼻公发现了,花鼻公咒他“流氓”,麻子果骂他是绣花枕头,表面溜溜光,肚里一包糠,还为此打了表姑。不过那回她是在屋里打的,表姑不丢脸,委屈的哭声绸子似的飘出了窗外,其中间杂着金娇、金龙姐弟俩的笑声。这时候奶奶便会自言自语地骂自己当年瞎了眼,居然去搭救麻子果这样一个恶毒的女人。住在楼上的莫叔叔则气愤地从大板楼梯上下来,脚步踏得山响,然后走到表姑窗后,吹起那支烂口琴。要是梅姨也在的话,他和梅姨肯定要站在院坪上小声而急切地谴责花鼻公、麻子果夫妇一通,尔后隔着窗子劝表姑想开一些。这些人中妈最大胆,好几回麻子果打表姑时妈到她家去了。妈劝麻子果要积点阴德,否则会遭报应。麻子果嫌妈多管闲事,结果和妈妈吵了起来,气得妈妈后来只要一听见表姑的惨叫便气呼呼地用手指去塞耳朵。有一回银娥婶婶带着阿林来窜门,正巧麻子果又在借故打表姑,银娥婶婶看见妈的动作后笑痛了肚子。许久她才作了一个抹眼泪的手势,细声细气地说:
《我的1968》 第一部分(9)
“雪姬啊,这事你可莫要气,这山里天高皇帝远的,人糟践起人来更厉害。这点子小事都要生气那不是要气破肚皮?不过她也打不了多久玉娇了,听讲她要把玉娇许配给广林呢!”
银娥婶婶讲这些话时正坐在灶前烧柴火,梅姨和莫叔叔在做饭。梅姨想吃辣椒,妈便从菜园里摘了些回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得热闹。特别是听到这个消息后,众人更是感慨。不料奶奶见了银娥婶婶却耷拉着一张脸,还故意把她提着的半桶泔水重重地往下一挫,结果泔水溅了银娥婶婶一裤脚,奶奶非但不道歉,还说银娥婶婶的裤缝太直,不像个当家主事的人,银娥婶婶一听脸变了颜色,昼也不肯在我家食了,拉起阿林就走。急得妈赶忙过去留她,谁知银娥婶婶连她也不理了,扭着腰,噔噔地走了,背影里透着股怒气。妈平白吃了这一记闷棍,火当然往奶奶身上燎。
“你发什么神经?人家银娥惹了你还是抢了你?每次见她都这样冷嘲热讽,怪不得别人要骂你地主婆!”
妈这话一出,奶奶的声音也高起来。
“我就是看她不顺眼,成天打扮得跟个小旦似的,引哪只野猫*啊?要不是她,文心会回来搞泥卵吗?”
奶奶讲完这句话后长叹一口气,眼神也跟着迷朦起来,脑子里不知转些什么念头。但我想她多半在替文心大叔抱不平,她觉得文心大叔娶这个老婆娶得太亏了!
文心大叔是阿林的爸爸,听奶奶讲全村就他家和我家最亲,还未出五服。他原先在县剧团当编剧,银娥婶婶和妈一样是演员,不过妈那时还在文艺学校,等妈毕业分配过来时,文心大叔和银娥婶婶已经因为未婚先孕双双被开除工作。他俩结了婚,回到了龙女村,当起了地道的农民,所以奶奶才为文心大叔可惜。
文心大叔是个蛮有趣的人,他除了不戴眼镜、不会画画以外,其他方面和莫叔叔蛮像:吹拉弹唱样样能干,讲西天可以讲一整日,一说到下田或者上山就脑盖疼,力气也不大,挑水时缩着肩,看上去有些滑稽,但他脾气顶好,对细鬼和老婆最好。村里好多人都羡慕银娥婶婶,说她嫁了个好老公呢!
说起来这话可一点儿也不假,尽管文心大叔不太会做事,但比银娥婶婶还是要强多了,家里的事全由阿林和文心大叔、阿林奶奶包了。也许正因为不做事,银娥婶婶才养得细细的、白白的、软软的,一双手嫩嫩葱葱,每日头发梳得锃亮,衣衫上漾着洋碱的香味,笑起来脆生生的,走起路来一摆一摆的,像风吹杨柳。老一辈的妇娘人看不惯她,暗地里管她叫妖精,可我喜欢她。她从不打骂阿林,阿林在家还能做一半的主。她对我也好,经常给我梳头扎辫子,还教我唱戏。有一回她还给我画眉毛、用红纸给我染了唇,气得奶奶冲到她家里去骂她。谁知银娥婶婶不气,文心大叔倒气了,顶了奶奶几句,奶奶从此以后提到银娥婶婶鼻子里就会哼哼地直出冷气。
这会子也一样,妈和奶奶为银娥婶婶的事斗了阵子嘴,灶下的气氛有些沉闷。还好梅姨这时起了话头,咳着说:“巴婆,银娥的嘴是有些翻花,不过这次她的话是真的,那天在街上我和她碰见了广林,广林把她拉到一旁,讲了好久的话,还托她带几块衣料给玉娇,听说花鼻公已经用过他的彩礼钱了!”
梅姨说完把辣椒铲起,莫叔叔接过盘子,一边迫不及待地拈了根辣椒吃,妈看他这样子笑了起来: 。 想看书来
《我的1968》 第一部分(10)
“小莫你可小心,上次你掀饭蒸盖闻香气,结果鼻子上燎了个大水泡,这会儿不要把喉咙烫出泡来了。”
“他呀,跟没吃过东西一样,猴急!”
梅姨的笑骂中有股怜爱。莫叔叔唏溜唏溜地吃着,一边发表高见:
“你们在这儿唠叨没用。依我看,等哪天花鼻公麻子果不在了,让玉娇和福祥把婚结了不就成了?”
“咦,这小莫好笑人,你当这是过家家呀?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妈哭笑不得,梅姨一噘嘴:
“我讲你没得脑筋你还不同意,这话连天紫都不会说出口的,亏你想得出来,是不是,紫妹子?”
我喜欢听大人讲话,妈骂我是“老人骨”,为了多听点事情,我经常自觉地揽下烧火的任务。这会儿我坐在灶门口,用火夹熟练地将灶膛内快要燃尽的柴架起当枕,再将新柴靠在上头,柴与柴之间留出些空隙,这样火会很旺,而且没有烟扑出,火光一闪一闪的,摸得我的脸舒舒服服,加上梅姨这么一夸奖,我高兴得眼睛都笑弯了。
“没错,我才不象莫叔叔呢!莫叔叔上楼摔了好几跤,他不知道怎样杀鸡,那次他杀鸡的时候喂谷给鸡吃,再把刀扔下,把鸡头剁掉就行了,他也不知道清蒸鸡要剖膛的,好笨!”
“天紫,没礼貌!可不许这样说别人。”
妈一声训斥打断了我的话头,我委屈地扁了扁嘴,想哭。妈太不给我面子了!不过我没哭,因为他们又谈起了广林。
广林是龙女村所在的大队书记,姓李,正式名字没几个晓得,他小时候生过天花,长了满脸的麻子,大家碍于他的官职,不好像喊麻子果那样喊他,就把“麻”字拆开来喊他广林。广林也无所谓,哪个叫他都应。他到花鼻公家来过几次。有一回金娇为了换我一个玻璃弹珠特地带我去看过他。他长得挺高大,脸像一块用旧了的砖格,方正得起了好多角,皮肤上布满了豆大的麻子,眉毛胡子重重的,站在那儿跟电影里的汉奸特务一样。他年纪跟花鼻公差不多老,大崽有玉娇表姑那么大,可看见客女了,眼睛却亮得像盏灯。听讲他搞大了不少客女的肚子,老婆气得上吊,他的官也越做越小,从部队里的营长、到公社的革委会副主任,最后降职为大队书记,每掉一级都是因为生活作风问题,奇怪的是广林她很少为此发牢骚。要是有人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开他玩笑,他会嘴一撇,发出几声爽朗的笑,然后大声说:
“做客为什么格?还不是为×!我除职了还是抵得!”
可见广林是见色不要命的,他因此臭名远扬,花鼻公和麻子果真不晓得搭错了哪根神经,竟然要把玉娇表姑嫁给他做填房!
这消息虽说还没有得到证实,但它已经在我们家引发了一场争论。那天的昼饭很热闹,奶奶气得一个劲地咒人,还说她哪怕与花鼻公吵架也要破掉这门亲。妈听了不高兴,抢白了奶奶一顿,奶奶自然不服,两人又开始习惯性的吵口,不过没吵多久,奶奶和妈妈就和解了,因为莫叔叔吃了梅姨煸的青辣椒后放了个鸽哨般悠长、响亮的屁,这屁声委实太出奇,大家先是愕然,不明所以,接着嗅到股淡淡的臭气,莫叔叔惶恐地望着梅姨,结结巴巴地说:
“不,不是我放的。”
梅姨瞅他一眼,忽然笑得喷饭,妈和奶奶也跟着捧腹大笑。最让莫叔叔害臊的是我和小文,我们居然每人在他屁股后头抓了把空气让他闻,莫叔叔的脸羞得通红,手足无措地推着眼睛,冷不丁蹦了句话出来:
《我的1968》 第一部分(11)
“你们听,玉娇又在哭了。”
屋里的笑声嘎然而止,大家脸上的笑意褪去,继而蒙上层无奈。果不其然,那边麻子果树可能打骂了表姑,表姑的哭声顺风而来,在寂静的午后显得幽怨哀凉。
“成人不自在哪!”
奶奶叹着收拾碗筷。也许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