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冰凉的青砖地上,高兴地告诉奶奶。奶奶前些日子不晓得吃坏了什么,又呕又泻的,还发烧,妈妈送她到墟上看了两回才止住。在床上躺了几天后,她的病看上去好了些,这会儿正在床上伸腿屈腿。我悄声地把福祥和表姑约会的事告诉了她。奶奶不由惊咋开了,认为妈这样做不成体统!一直支着耳朵谛听的我赶忙朝奶奶“嘘”了声,并用手指了指隔壁。
“奶奶,麻子果在骂人呢!” 果然,麻子果的骂声由远而近的过来了,接着又是一阵喧哗,不知发生了什么。
“羊肉没吃倒,好端端惹了一身臊,还以为自己好聪明呢。”
奶奶鼻子里哼了哼,开始批评妈妈。我假装没听见,“嗯哈”了两声,便飞跑出去。谁知我只在奶奶房间里耽了那么一下,好戏就快收尾了:院坪上福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麻子果,眼睛里射出的两点寒星在麻子果脸上跳跃着。表姑垂头站在一边,双手习惯地绞着衣角,已经在哭了。麻子果挑衅地盯着妈妈看,妈和凤子嫂偶尔低声说几句话,根本不理会麻子果,麻子果没办法,只好拉着金龙的手,噘起肥厚的乌唇,装腔作势地说道:
“阿娇,快跟我去。刚才你爸说了,给你另派活做。”说罢,得意地翻了福祥一眼,生怕人不知似的扬声说:“快去呀,连你都不听话,那你爸还怎么当队长呢?”
《我的1968》 第一部分(14)
表姑不知什么时候跑到旁边翻谷子了,她那么专注,根本没听见麻子果的话,麻子果火了,上前一把揪住表姑的衣角:“还不走啊?!不要脸的货!也不晓得你们周家的种是哪来的,一个个都是粘人草籽,送上门去的。”
麻子果的骂声一声更比一声高,妈妈却忍不住笑了:
“唉,算了,何必呢?你们家金娇、金龙也姓周呀。”
“是罗,队长嫂,你说话也得顾顾大家呢。说到粘人草籽,只怕哪里都有呢。”
凤子嫂不冷不热地插了一句,弄得麻子果满脸胀红。麻子果骂表姑时大约把她那段跟着野男人逛县城的经历给忘了。为这事花鼻公差点和她打了脱离,最后麻子果跪在地下发了咒誓,花鼻公才没赶她出门,不过狠狠地揍了她一顿。现在被凤子嫂这么一说,她再厚的脸皮也透光啊,她抓不到凤子嫂的话柄,便将七窃里的那股火一起朝着表姑和福祥发了:
“你们这些××,操你××,……”
伴着唾沫星子飞散到空中的,全是些堪入耳的粗话。“把耳朵塞住”。妈妈命令我,我伸出两根手指堵住了耳朵孔,骂声变小、变尖了。
就跟麻子果的声音刺痛了我的的耳膜一样,麻子果的骂声也刺痛了福祥和表姑的心。表姑仍然平静地干着活,握木耙的双手却颤个不停。福祥的双目随着麻子果越发难听的脏话而变圆、变亮、变红,眉头紧锁在一起,显见得愤怒到了极点。妈妈一见不妙,赶紧和凤子嫂一起把他推到了路口。
福祥攥紧拳头,默默地往山里走去,临走时丢下一个令表姑心酸的眼色。表姑呆呆地望了会儿杨梅坑口,这才转身问麻子果:
“我爹叫我干什么活,挑谷?犁田?”
表姑的口气是陌生的,仿佛并不认识麻子果,麻子果哼了哼:
“叫你去烧窑,当窑姐。你不就盼着这一朝吗?”
麻子果说罢,一扭一摆地上去粪寮了。
“不象话,哪有这样骂自家人的。”
妈妈又气又无奈,凤子嫂可能是见惯了麻子果的作派,这时早就敛了怒容,坐在树荫下安安静静地奶孩子去了。
“我真是前世造多了恶,碰上一个这样的黑心肝。”
表姑低声地哭着,幽噎的哭声凉凉的,冰得我耳疼心疼。
“玉娇,你装什么死?哪个骂你啦?又不是公主小姐,说你几句都说不得,掉什么蛤蟆尿?还不脸红,亏得大家都看着,不晓得的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了你呢!你爸叫你回家做饭,大队的李书记要到我们家吃饭,快去啊!”
麻子果耳朵真尖,表姑的耳语她也能听见,接着她粗砺的声音从臭烘烘的粪寮里飘了出来。
“广林?他来你家干什么?”
妈妈许是想起了那个花鼻公要把表姑嫁给广林的传言,敏感地问道。表姑摇摇头,抽抽答答地回去了。
“广林那流子才好玩呢,听说他有一次去赴墟,见一个卖韭菜的妹子长得靓,就假装买韭菜,买了又嫌不好,左挑右挑的,挑得那妹子烦了,顺手把菜夺过,不卖了。你猜广林怎么着,他扔下十块钱就要走。那妹子还钱给他,他说不是他的。妹子一听,把钱往兜里一塞,挑起菜就要走。广林不干了,拉住人家的扁担不放,说要她去一趟大队。妹子不去,广林就涎着脸说:我是大队书记。妹子讥笑他:大队书记听讲叫广林呐!你晓得他做什么叫广林呢?你讲给我听我才信你。广林一听高兴死了,忙说广林就是麻子的麻字拆开来啊,不过我的麻子还不算太大,远一点是看不出的,吓得妹子赶紧跑了,广林觉得没看够那妹子,好几日闷闷不乐呢!”
凤子嫂把孩子重新背上,饶有兴致地把广林的故事说给妈妈听。我和夏发这时偷懒坐在一旁,被这故事逗得直笑,夏发还笑得栽了个跟斗,妈却没笑,而且脸上的阴云越来越重:
“这个卵人,他哪配当书记呢?哎,听说过他和玉娇的事么?”
“听是听人讲过,说不定是玩笑吧?”凤子嫂疑疑惑惑地说,正在这时,她背上的小七“嘟噜噜”拉了一泡尿,搞得她满裆尽湿。她“嗬哟”一声,在小七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一掌:“你个没心肝的,我刚把你背上,就拉了我一身。”凤子嫂用手摸摸自己的裤裆,好气又好笑,一边有节奏地抖着身子,想止住小七的哭声,小七可不管大人的心思,他嗷嗷地大声叫着,把几只偷谷子吃的麻雀给吓跑了。
龙女村的天气多少有点儿怪。不管天怎么热,夜里照样要盖棉被,而且雾大,常常是日光还挂在山顶上,背阳的山谷里已弥漫起白雾来。
这天晚上,雾又起来了,还很浓,月儿便显得淡淡的。月辉下,村庄似乎疲惫了,八点半钟,公社的有线广播刚刚结束,各家各户统统闭门关窗。梅姨为避开到龙女村蹲点的公社革委会主任、上海阿拉罗波,下午收工以后就到我家来了,说是晚上要在我家搭铺。妈打发小文跟我和奶奶睡,我们仨躺在床上搔胳肢窝,笑得很痛快。
“睡吧,早点歇息早点起。明朝天紫还得跟奶奶去割草呢。”
奶奶吹了灯,从缠着青藤的木窗里泻进的月光蓝幽幽的,屋子里飘着神奇的蓝雾,仿佛是一片湖。屋外的蛤蟆鼓噪得欢,有两只萤火虫在房间里飞来飞去。奶奶给我们盖好被,然后坐在床头上轻轻摇着蒲扇。许是在想心事,扇子摇得有轻有重,凉风一忽儿大、一忽儿小地拂过面颊,又水似的流到我们伸出的脚丫上,惬意极了。
“月光好哩!唉。”
奶奶忽然喃喃地说。说罢,她抬起屁股往下蹭了蹭,半靠半仰地坐在床头上,用她沙哑的嗓子哼开了歌子:
桃花红,杨柳青。
两眼泪淋淋……
奶奶的歌声软适、悲凉,每句的尾音都颤颤的,宛如受压的花瓣,使人感到沉重,但不哀滞,听后反觉像吃了颗橄榄,酸甜味儿一丝丝地沁出,融进人心里,融进凉凉的空气里,也融进那蓝幽幽的月光里,一时间,便连皮肤下的草席和不知倦怠的萤火虫,也仿佛变成了这歌声的一部分,我渐渐地沉入了梦乡。
半夜,我被尿憋醒,喊了两句“奶”没人应,我便摸黑走到外面去屙尿,很惊异地发现妈妈的房里竟然亮着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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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1968》 第二部分(1)
搞什么名堂呀!我克制住恐惧,往亮光挨去。房门没关紧,从那巴掌大的空隙里,我看见了妈妈、梅姨。她们俩坐在床上,眼睛盯着我这边的墙。那儿准是坐着别人。我走进去,果然发现莫叔叔坐在门边上,旁边还坐着头发蓬乱的麻子果。见我突然出现,妈妈和奶奶有些不高兴,特别是奶奶,说我管多了闲事以后会变成只有三堆牛屎那么高的矮脚妹。我不理她,挨着梅姨坐下,不多会儿又趴在了她腿上,这时我已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来是玉娇表姑失踪了!难怪麻子果这会儿神态这么恭敬,求人到底还是不同的。
“巴婆,平日里玉娇到你们家多,你讲她会去哪里?”
麻子果这话一出,奶奶不知为什么皱起了眉尖。她摇头说不太清楚,妈和梅姨也摸不着头脑,麻子果有些着急地醒了醒鼻子。我好奇地想看她的哭像,不料却挨了妈轻轻的一掴子。
“那得喊醒全村人去找哩。这么晚,一个花朵样的客女仔,容易出事的。”奶奶神情焦灼地说。
“不用喊,队长家有锣,敲几下就把大家喊醒了。我来打锣吧!”莫叔叔到底是男子人,想法就是不一样。他说着站起来,麻子果也跟着起身,这边喋喋地说着一些肉麻的感谢话。梅姨和莫叔叔对望了一眼,唇边露出蔑视的神色。
“现今不是讲客套的时候。找人要紧,玉娇她爸是不是到下塅喊人去了?那我们就这样好了,小莫到上塅找老泉,他跟福祥熟,问问他有没有玉娇的音讯。要是没有,就请他和有宝几个一起到这儿来,最好是带上火把、铜锣。雪姬和小梅,还有你。”奶奶指着麻子果,“把金龙、金娇喊我这里来,我帮你看着,你们到村头屋角找寻一下。”
这时的奶奶俨然象一位指挥官。她果断地分派着任务,大家点点头,分头行动去了。
“乖,好好带着弟弟。”
妈走到巷子口了又返回来。她在我额上亲了又亲,小声嘱咐道。
“表姑会死吗?”我怪耽心地问道。
“嘘!”妈和奶奶不约而同地嘬口嘘了起来。
表姑是三日以后,被几十里路外的山坑村人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