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西孤儿院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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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西孤儿院纪事-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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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的东西干什么?那人说他偷的梨。来人说,他偷你看见啦?那人说,外地要饭的,不是偷的哪来的?来人说他偷梨你抢梨,这算什么事?那人把来人和王汉元都叫到派出所去了。到派出所,叫他站在院子里,人家两个人进了房子。他站在院子里听见两个人还在吵,过一会儿那个替他说话的人走出来了,看他一眼,没说话就走出去了。然后警察出来叫他进去,指着夺梨的人说,你偷他的东西没有?他回答没偷。警察说,你把梨背走,到外头要着吃去,不要偷了。他背着梨出了派出所看看口袋,卖下的钱还在里头。
  他说,出了这件事之后,他再也不敢偷梨去了,就是要饭。要到哪儿就睡在哪儿:有时睡在商店的台阶上,有时睡在人家的门洞子里。有一天晚上,他又跑到汽车站的候车室去睡觉了,在椅子上蜷腿睡,那个穿皮鞋和短袖衬衫的人又进来了,在候车室里转来转去的。那人看见他了,走近了,他就赶紧坐起来。他从心底感谢这人,就对这人笑了一下,这人就问他:你再搞梨没有?他说没有再去。那人说,别怕,搞来卖,卖了钱买吃的。他说再不敢了,那人说,搞点梨不算偷人,接着搞!说完,那人还给了他二元钱,叫他买面汤吃去。
  后来他在火车上要饭,车把他拉到了定西。在定西不如在兰州好要,定西人比兰州人穷,给的少。这时已经到腊月了,他想他娘了,就坐火车到陇西,再从陇西走到青堡,榜罗。他走到毛家湾梁上时天黑了,碰见下庄里的两个娃娃,一个叫福祥,一个叫田娃。这两个娃娃一人杵着一根棍走路,问他从哪里来?他说到兰州要馍馍刚回来。两个娃娃就都说,你有吃的吗,给上些。我们饿得走不动了。他抽抽里有两个在定西要下的生洋芋,就给了那两个娃。那两个娃一边吃生洋芋一边说你家里豪[7]去了,领上我们要饭去;你到家里就饿死哩!他说想娘了,要回家哩,到家看看娘再说,就和那两个娃娃分开了。过了两天,他就听人说那两个娃娃死在去榜罗的半路上的一个避风的塆子里了。
  他走到家门口时天黑得很,院门顶着。他喊娘,好半天没人答应没人说话,光听见院子里有扑索扑索的声音。后来大门开了,看见娘在门跟前趴着。原来他娘走不动路了,爬过来拿开顶门杠的。他搀扶娘,娘站起来了,一迈步又跌倒了。他娘说我的娃娃你先走,我慢慢爬过来。进了房子他还没说话,娘就开口问,我的娃你回来做啥?他说娘我想你了。他想把娘搀上炕去,娘却说我的娃,娘还没吃饭哩。他娘在地上爬着把他大喝罐罐茶的茶炉点上火,坐上沙锅,炒羊粪蛋蛋。茶炉旁放着一小堆羊粪蛋蛋,看来是娘从外头拾来的,因为家里就没羊嘛,成立人民公社就把他家的几只羊赶走了。娘把羊粪蛋蛋炒干了,倒在地上放着的面板上,趴着用擀杖擀面了,嘴凑到面板上舔着吃。娘说,我的娃,你吃些不?他饿得很,但他没吃。他后悔得很,后悔把仅有的两个洋芋给那两个娃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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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倒“恶霸”(7)
他娘已经瘦成一张皮了,出不了门,在家里爬着炒羊粪蛋蛋,爬着添炕。于是,维持母子两人生命的担子就落到他身上了:从第二天起,他就到山沟里去拾地软儿,拾来了泡胀煮熟吃。那是他回到家的第三天傍晚,他把这天拾来的地软儿煮熟,总共就煮了不多的一点点——一碗多一点点。娘的身体瓤,他给娘多舀了些,有多半碗,他自己舀了少半碗。吃着吃着他娘说,娃娃,我吃不下去了,这些你吃去。吃完睡了,半夜里听见娘的嗓子里发出异常的呼哧声。他叫娘娘不喘,点上灯才看见娘口中吐出很多白沫沫,娘已经不会说话了。他喊着哭。哭到天亮,远亲房哥王天有进来了,把他娘往顺里拨了一下说,你娘过世了。王天有出去叫了个人,用席子卷上又卸下灶房的门板抬出去埋在菜园了。王天有说,娃娃,记下你娘埋哪达了,往后日子好了,给你娘做棺材迁到祖坟去,和你大埋在一搭。
  埋完娘的第二天,他就又离开了毛家湾。走在去榜罗镇的路上,他突然想起田娃和福祥来,就跑到人们说的那个塆子里去看了一下,福祥和田娃还在一个坎子底下蹴着里。他猜测,田娃和福祥是饿得走不动了,想在避风的地方缓一下,一缓下就站不起来了,冻死了。
  他是在兰州要饭时被收容所收容了,送回通渭县的收容所,又和我一车到了专署福利院。
  听他讲完要饭的事我还大哭了一场。我想起我娘来了。我和大姐从会宁要馍馍回到家中,没见上娘的面。
  那年八月的一天,王汉元把我叫到门外的墙角上说,他已经侦察好了,定西农科所正在打场,离我们就几里路。他叫我一起去看一看能不能偷些麦子。我说叫上年年。年年也是住的一间大房子,我们对面的那排房子当中的一间。我们进去时有几个娃娃在床上躺着哩,年年也躺着哩,睡着了。我叫年年起来到外头转一圈去。年年问做啥去?我说你走呀,出去再说。年年就爬起来下炕,穿鞋,这时候王汉元看见墙上挂的一个书包了,鼓鼓囊囊的,就问了一声:这是谁的书包?年年说屈孝仁的。王汉元又问,装的啥。年年说馍馍。王汉元惊讶地说:
  馍馍?真是馍馍吗?
  就是馍馍。
  王汉元走过去摸了一下说,还真是馍馍!这狗日的,我们吃不饱,他的馍馍吃不完装在书包里。他从哪达弄来的?
  哪达弄来的?强要下的!这房子的娃娃,吃馍时都要给他掐一疙瘩,不给就打哩。他吃不完,存下的。
  王汉元说,是这回事呀!狗日的,他这么歪[8]?年年,你把书包拿下来,给他吃了。
  年年说,那不敢!那是恶霸,我们房的人都害怕哩。你也不要惹。
  王汉元沉默了一下。他知道这个屈孝仁,是马营镇的人,在孤儿院的娃娃们当中岁数最大,身体壮实得很,比他还高出半个头。但他稍一沉吟之后坚决地说:
  年年,你把他的馍馍拿下来,拿下来大家吃了。
  年年睁大了眼睛说,汉元,可不敢,那熊来了真打哩,你打不过!你真打不过,别惹他!
  当时我也劝王汉元不要惹屈孝仁,但王汉元主意已定,自己上了床去拿书包。他说,我不信,我还真不信他就那么歪!
  他把书包拿下来把馍馍都掏出来了,有###个四两的馍馍。他自己先吃然后叫我和年年吃,还分给另外几个娃娃吃。那几个不敢吃,说害怕屈孝仁打哩。他说:
  吃,放心吃,他来了你们都说是我吃了的。
  你打不过他!有个娃娃说。
  我打不过吗?你说我打不过他吗?那你们都上手不就打过了吗?
  娃娃们还是不敢吃,我就也劝:大家都吃!他来了我们大家都动手,看他能打几个!说真心话,我也是早就对屈孝仁心怀不满了:他也欺侮我,在院子里碰见了,拍我的肩膀,像是很亲热,实际上他拍得重得很,就像打了一拳那么痛。他还摸我的头,顺着后脑勺捋到脖根里。这是很下流的动作,是欺侮人!叫人真难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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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倒“恶霸”(8)
娃娃们就都吃了,一书包馍馍吃完了。然后,王汉元就挤在床上和娃娃们下棋。我催他:你还去不去农科所。他说去,等屈孝仁来了再去。他的棋下得好。他是个聪明人,脑子好用,那时候娃娃们吃完了饭啥都不干,睡觉和玩,他常常跟人下棋。
  下了一会儿棋,屈孝仁就进来了。他一眼就看见墙上挂的书包不见了,书包空荡荡地扔在铺上他睡觉的地方。他立马就喊起来:谁动我的馍馍了?
  娃娃们都不吭声,有的看他,有的还接着看棋。屈孝仁就把一个娃娃拉了一把,问,谁动我的馍馍了?那娃娃说不知道。他又问第二个娃娃谁动我的馍馍了?第二个还是说不知道。他又问第三个,第三个娃娃说没看见,他甩手就打了个嘴巴,还骂:
  没看见?你瞎着哩吗!
  那娃娃哇的一声哭了。
  那娃一哭,王汉元从棋盘上抬起头来了,——他一直坐在床上看棋盘,屈孝仁进来也没抬头,——他问了一声:哎,你怎么打人哩?这一问,屈孝仁就把脸对着他了,不屑的口气说,你管着吗?我打谁你管着吗?王汉元说,哎,怎么管不着?你随便打人还不叫人管?说着,他就扭身下地穿鞋。屈孝仁欺负人欺负惯了,总觉得天下老子第一,根本就不把王汉元放在眼里;他往前走了一步,威风凛凛地说,你想管吗?那你就给我问一下谁偷我的馍馍了。王汉元说,不用问,我知道谁吃你的馍馍了。
  谁吃了?屈孝仁气势汹汹地问。
  我吃了!
  王汉元低着头系解放鞋的鞋带时说这句话的。话刚出口,他就忽地抱住了屈孝仁的双腿,又欧地往前一冲,把屈孝仁掀翻在地上。接着他又吼了一声:
  你们都动手呀!
  娃娃们平时对屈孝仁敢怒不敢言,此刻看王汉元将他绊倒了,便一哄而起拥了上去,又踢又打,发泄心中怨气。年年看挤上来的人多,打着不方便,拿起一只不知道谁的胶鞋,噼里啪啦打屈孝仁的脸。屈孝仁的鼻子出血了,被打急了,用力扭转身体想爬起来,但王汉元抱住他的腿就是不松手。就在他挣扎着弓起背抬起头的时候,一个娃娃抡起洗脸盆梆的一声盆底砸在屈孝仁后脑勺上,盆底上的瓷碰得溅起来了。屈孝仁痛得惨叫了一声,哇哇地哭起来。他的后脑勺上开了个口子,血淌了出来。
  一看出血了,娃娃们害怕了,手停下了,王汉元也松了手,屈孝仁乘机挣脱钻进床下边去了。
  把顶门杠拿来!把顶门杠拿来!王汉元喊起来。有人把顶门杠给他,他就弯下腰往里捣,嘴里喊着我把你打死,我把你打死!但是顶门杠太短,够不着。他又喊,找椽子去!找椽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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