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缸一样粗了。还认出水泉来了,我在那里提过水……
老人说,当年的事你还记得吗?
记得一些,有些记不清了。那时间我才七岁。
你爷你大怎么下场的,还记得吗?
这事我记得清清楚楚的,烧成灰也忘不掉。
能说一下吗?
那说起来就长了,怕是来不及了,我还要去寺子川哩。我计划下的今天到黄沟看一下,看能找着我爷我大的坟不,然后赶到寺子川的娘娘家去。
你非要今晚上赶到寺子川吗?晚一天不中吗?
晚一天……
不要走了,不要走了。今晚上站[7]我家,明早起来消消停停走,饭时候就到了。我问你,你今天怎么来的?
我从通渭城里出来坐的去会宁县的班车,在沙家湾下车又换上会宁去静宁的车到了党家岘子。到党家岘子就没车了,步行走到万家壑岘,再到刘家湾,到毛刺湾,再到黄家岔,再到黄沟。
我估计你就是从党家岘子来的,你经过黄家岔了嘛!你已经走了四十里路了,翻山越岭的,今天就缓下吧。寺子川二十里超过了,你们不走长路的人,猛一下走长了,腿痛哩。
也就二十里路,我攒劲儿走一下,天黑就到了。
你看你看,你还是见外嘛。你为啥攒劲儿走哩?你今晚站下,明天起来了消消停停走不好吗?再说,这里是你的老家嘛,我们也是乡亲嘛,我老汉实心实意留你哩……
盛情难却,展金元犹豫犹豫同意了。他说,老大大,那就要麻烦你了……
这有啥麻烦的。你是贵客,想请还请不到哩。再说,我着实想听你说一下你的家事。
要说我家的事呀,那还得从头说,可那时间的事情,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了,有些记是记得,但当时搞不懂是咋回事。就拿我大上洮河来说,我记不清是啥时间走的,只记得那时候吃食堂了,我娘天天三顿往黄家岔食堂里去打饭,那时我大就不在家了。我问过娘,我大哪去了,这么长时间了,咋还不回来?我娘就光说你大上洮河了。上洮河做啥,娘也没给我说清楚。还有,我实在也记不清从啥时候开始饿肚子的,只记得一开始吃食堂,我娘从黄家岔提回来的是馍馍,有白面馍馍,有糜面馍馍,能吃饱。后来就光提回来洋芋疙瘩汤,清汤,就吃不饱了。再后来是麸皮汤,后来连麸皮汤也没了,我娘不去打饭了。我娘说食堂没粮了,食堂散伙了。队里没粮了,家里就更是没粮了!在我的记忆里,吃食堂的那两年,庄稼黄了的时候,队上就派很多人来收我家地里的庄稼,在我家门口的场上碾场。场碾完了,粮食全叫牲口驮走了,一颗粮都不给我家留,就留下些麦草和谷衣。因此食堂一散伙家里就没粮吃,我娘就拿谷衣煮汤全家人喝,再就是剥榆树皮煮汤喝。喝了几天树皮汤,有一天我二爸跟我爷我奶和我娘说,我们逃荒去吧,蹲在家里饿死哩。我爷不逃荒去,我爷说到哪里逃荒去,政府的政策是一样的,这里没粮吃了,外头也就没吃的了,你往哪达逃荒去!我娘一听二爸说逃荒去,吓了一跳,说这一大家人的,老的老小的小,怎么要馍馍去?等一等吧,政府看着饿死人了,还不放粮吗?二爸说,放粮,你等着放粮哩吗?上头的公购粮征不够着哩,谁给你放粮哩!家里没粮吃,我娘也心慌得很,惆怅得很,但她坚决不同意逃荒要馍馍去。她跟二爸说,就是要馍馍去,也要等你哥回来呀,回来了商量一下呀,哪能说走就走呀!再说大和娘上岁数的人了,眼看着天凉了,能出门吗?还是等你哥回来再看吧。我二爸说,嫂子,你等我哥回来再要馍馍去呀,那你就等吧,我可是要走!说这话的第二天,我二爸就走了,他怕我爷我奶不叫走,悄悄儿一个人走了。
独庄子(4)
我家那时八口人,爷爷、奶奶、二爸、我大和我娘,我,还有两个妹子。二爸一走,就剩下七口人了,我大还在洮河上。二爸没走的时候,我家还能喝上树皮汤。二爸年轻身体好,二爸到外头跑着剥榆树皮,剥了榆树皮全家充饥。二爸一走,我家连榆树皮都剥不上了!食堂一散伙,人们抢着剥榆树皮,大的厚的榆树皮剥光了!二爸走了以后,我跟着娘去剥榆树皮,只能在人家剥过的树枝子上剥些薄皮皮。树皮剥来后切成小丁丁,炒干,磨碎,煮汤喝。再就是挖草根根——草胡子根根,妈妈草根根辣辣根根,还有骆驼蓬。这些东西拿回来洗净,切碎,炒熟,也磨成面面煮汤喝。除了草根根骆驼蓬,再就是吃谷衣炒面,吃荞皮炒面。荞皮硬得很,那你知道嘛!磨子磨不碎,要炒焦,或是点上火烧,烧黑烧酥了,再磨成炒面。谷衣呀草根呀磨下的炒面扎嗓子,但最难吃的是荞皮,扎嗓子不说还苦得很,还身上长癣,就像牛皮癣,脸上胳膊上身上到处长得一片一片的,痒得很,不停地抠呀抠呀,抠破了流黄水。
食堂散伙才一个月,我爷就下场了。榆树皮草根根谷衣荞皮,这些东西吃了是能充饥,能填满肚子,可肚子胀得把不下来,把屎成了一个难关。通常,我娘给我奶奶掏,我娘也给我和两个妹妹掏。可是爷爷不叫人掏,我奶奶要给我爷爷掏,但爷爷不叫掏。每一次把屎,我爷都拿根棍棍到茅坑去,自己掏。爷爷上罢了茅坑,灰堆上就淌下一滩血。后来爷爷就不吃那些草根根榆树皮了,躺在炕上不动弹。我记得我娘专门煮了一点点扁豆面汤给我爷端去,哭着劝我爷:大,你要吃些呀,不吃饿死哩。我爷不吃,他说,吃上这碗汤也是个死,不吃也是个死,留下这碗汤吧,给我的孙子喝去。一天夜里,大概是半夜时间,我被奶奶说话的声音惊醒了,看见灯亮着,奶奶披着衣裳坐在爷爷身旁喊我娘:金元娘,你醒醒。娘醒了,一轱辘爬起问做啥哩?奶奶说,金元娘,你下炕舀碗浆水[8]去。你大将将[9]说他口干得很,想喝口浆水。我娘披着衣裳下炕舀了半碗浆水给奶奶。奶奶用一个木勺勺舀着喂浆水汤,爷爷的嘴张着,但奶奶喂了几勺勺,浆水都流到枕头上了。奶奶又叫我娘,说金元娘,你看一下,你大把喝上的浆水吐出来了。奶奶那时间眼睛麻了[10],我娘探着身子看了看,嗓子里带出哭音来了,说,娘,我大像是不中了。奶奶呜呜地哭起来,我娘也哭起来。
这天的后半夜,我们一家人再也没睡觉。奶奶和娘一哭,我也哭起来,两个妹妹也哭。我大妹妹那年五岁,小妹妹三岁。他们不知道爷爷下场了,她们被我奶我娘和我的哭声吓哭了。后来,还是奶奶先止住哭说,金元他娘,不要哭了……天明了你到庄里喊几个人来,把你大抬埋了。
我娘说,这没棺材嘛,阿么[11]抬埋哩?
奶奶说,这饿死人的年月,阿里[12]那么多讲究?把板柜的隔板打掉了装上,抬出去埋了吧。
娘再也没说话。天亮之后,娘就到黄家岔去了。
黄沟到黄家岔的这一截坡坡,我娘过去一个钟头能走来回。这时间我娘的身体瓤了,爬不动山,我娘走的时候跟奶奶说,娘,你不要急,我饭时候就回来了。可是娘走了也就一顿饭的时间,就急匆匆回来了。她的脸上汗津津的,神色慌慌张张的。奶奶惊讶得很,问你这么快回来了?你叫的人哩?娘慌慌张张地说,没找见队长。奶奶说,没找见队长,叫几个庄户人也行嘛。娘说,哪顾上叫人嘛,听说搜粮队进庄了!队长和会计叫公社叫走了,到外庄搜粮去了。奶奶说啥搜粮队?娘说,我也说不清,反正是县上来人了,专区也下来人了,还有公社的干部,到咱队来了,搜粮哩,要把各家的粮食搜走……
奶奶听娘这么一说,也慌了,叹息般地叫了一声天爷,然后说,快!快!你把柜柜里的那几斤粮……
我家原来存着不少陈粮的,有麦子,有扁豆、谷子,把房子地下的板柜装得满满的,可是头一年成立食堂叫队长领着人来背走了,说成立人民公社了,要过共产主义的好日子,家里不叫做饭了。还是我奶奶哭着喊着挖了几碗扁豆,有十几斤,装在一个布抽抽[13]里,放在炕上放着的一个炕柜里,和几件旧衣裳放在一搭儿存着,舍不得吃。只是爷爷奶奶吃谷衣吃草根把不下来的时候,我娘才在石窝[14]里踏[15]碎,煮些清汤叫我爷我奶喝。那汤都不叫我喝,我小妹妹才能喝上两口。扁豆就剩下七八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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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庄子(5)
我娘把炕柜上的锁开了,拿出装扁豆的抽抽走到院子里去了。一会儿进来对奶奶说,娘,我放在草窑里了,用草埋起来了。奶奶说,好,放在草窑里好。我家的院子里有两间土坯垒下的窑,以前是圈牲口的,一间是放草料的。合作化以后牲口入社了,窑里堆的全是生产队分下的麦草麦衣添炕的[16]。但奶奶在炕上坐了一会儿又说,草窑里怕是藏不住吧,人家来了还不先翻草窑吗?娘说,那你说放在哪达呢?奶奶仰着脸瞪着房顶,思考着,良久说,拿来,你把抽抽拿来,放在被窝里,我不信他们连被窝都搜。娘叫了起来:娘,不行呀,被窝里最不保险。我听人说,搜粮队把几家的炕打了[17]搜哩,不叫人在炕上坐着。奶奶惊讶得睁大了眼睛说,是吗?有那么做事的吗?大冬天把炕打了人往哪达睡去?娘说,人家不管你在哪里睡呀!
奶奶不出声了,坐着,但仍在走心思,因为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金元他娘,你把抽抽拿来,我把它揣怀里。他们总不搜身吧!
娘略一思考说,这倒是个好办法。他们来了不砸炕你就在炕上坐着,砸炕你就下来在台阶上坐着。
奶奶把她破烂的大襟棉袄掀开了,把装着扁豆的抽抽塞进怀里了,抱着抽抽坐着。但是,后来娘烧好了草汤全家喝完了,奶奶又不放心地说,金元娘,我心里还是不踏实:来人了叫我下炕,怀里揣着一抽抽扁豆,人家看出来哩。娘说,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