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楼试图从蜀山掌门的日常起居中,找出能够判定青年心意的一鳞半爪,却意外察知了青年的师弟对其心存妄念的秘密。
妒火驱使重楼拥紧了徐长卿,力度之大使得徐长卿在晕迷中仍逸出了一声低吟。“重楼。。。”
常胤倏地惨白了脸色。
重楼不动声色,心却难以自控地乱了步调。
他沉默片刻,解下黑氅裹住徐长卿,动作轻柔得像在归拢心里全部的珍惜与全局的梦。“徐长卿,你还欠本座一个承诺。”留下这句话,重楼转身就走。经过常胤时,他看都不看这个人一眼。
重楼离开蜀山,独自去了洛阳。
距离长安八百里的洛阳宫是天后武氏寻求慰籍的避难所,朝堂重臣没人知道天后是否真的喜欢洛阳,他们只听说国师陆离建议天后迁都洛阳,改名“神都”。
十一月的洛阳,雨雪肆虐。
发生在长安的一切很快经由飞鸽传书递到了洛阳宫,得知佛寺被焚,武后一扬手掀翻了女官呈上的羹汤。玉盏坠地碎裂的脆响像一记惊雷,打在随侍的宫人们身上,全殿噤声。
“那些蜀山的道士竟如此大胆!”武后倏然站起,环顾左右,“陆离在哪里?”
宫人们弓腰俯首,彼此偷偷交换着视线。国师从长安赶来的当天就预言洛阳即将遭逢魔劫,假口设坛作法将自己关在禁苑佛堂里已有一日一夜。陆离精于天文历数、阴阳之道、扶乩占卜,宫人们深知他在天后心中的地位,没人愿意在天后暴怒之际自寻晦气。
殿外雨声激溅,殿内一片缄默。最终打破缄默的,是一声惊呼。
一个肃立在殿外的金吾卫指着天空,失声道:“赤星!赤星掉下来了!”
接二连三的天灾令迷信征兆的人们闻声色变,武后在宫人簇拥下疾步来到殿外。潮冷的风吹起廊檐下的璎珞宫灯、拂乱了武后的裙裾。宫人们仰首望天,目瞪口呆。天黑得像打翻了一只煎药汁的碗,透过茫茫雨线,随着此起彼伏的惊叫,一道燃腾着猩红焰芒的黑电朝向洛阳宫疾扑过来,挟着毁天灭地的煞气,不烧尽万物不罢休似的。
宫人们战栗着伏地不起,叩首不止。有一个小宫女在惊骇中扯住了武后的裙摆小声啜泣,面对异象,武后表现出了非凡的理性与镇定。“慌什么?”她说,宽大的鸾凤袍袖举手间抚过小宫女的发髻,替小宫女将一绺散发归到耳后。“不过是一道霹闪,赤星还好好的在天上呢。”
武后的话点醒了一些人。有人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发现赤红妖星果然如武后所言高悬在北方,而黑电烈焰分明来自天南。
黑电霹雳般一闪划过众人头顶,击中了洛阳宫某处。
轰然一声巨响,大地随之震颤。有人突然察觉到黑电击中的宫室,正是国师闭关的佛堂。心念未止,佛堂坍塌的火光里冉冉升起一条无角的苍龙。它巨大的身躯盘缠隐没在尘烟与雨雾中,难辨首尾,不待人们判明它的真身,猛一腾跃直飞到了云层里。
雨下得更大了,一阵急一阵缓地打在芭蕉叶上。
东都洛阳膏雨满城。
苍穹上浓云翻涌,红光黑电明灭倏闪,仿佛有万千神魔在其中厮杀。城中百姓被鬼神凄号般的杀声惊动,有胆大的拨开窗缝窥视天空,刷地一个明闪将天地照得惨亮,石破天惊的炸雷震耳欲聋,不少人捂耳瞠目看见一条灰苍色的龙咆哮挣扎着从云端急坠下来。
正在洛水上冒雨撒网捕鱼的一个渔夫呆怔怔看着苍龙从天而降,沉入洛水。洛水激起丈余高的水墙,滔天白浪卷了个黄旋儿,一瞬就吞噬了他。
雨下了足足半宿,天明时忽而成雪。
天后就是在漫天飘雪中命令女官拟定诏书的。
“伪仙道者蜀山徐长卿,勾连魔物,聚召凶星,动摇国本,离乱民心。神人之所共疾,天地之所不容。”女官在武后示意下以娟秀酣畅的墨迹写下讨伐蜀山的诏旨时,有宫人跌跌撞撞地进来禀报说:“国师求见。”
再度出现的国师脸色煞白如纸,湿淋淋的僧袍上遍布一朵朵连丹青妙手也画不出来的深红色血花。“微臣有罪。”陆离俯首请罪,武后朗声一笑,反问:“陆卿何罪之有?”
陆离静了一静,却听武后淡淡道:“昨夜神龙现身拒魔,正是哀家有神灵护佑的明证。”
“可是。。。”陆离注意到武后嘴角上那一抹了然而讥嘲的微笑,不禁茫然。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哀家想让天下百姓相信什么。”武后遥视天际,眼神苍茫却坚定。“君权神授,吾朝亦然。你想要任何东西哀家都可以赐给你,但是哀家不想百姓受苦,也不愿凶星灭世,你可明白?”
杀机在陆离脸上一闪而过。然而只一迟疑,他便埋头恭顺道:“臣明白。”
诏旨颁发。得知蜀山逆反,举国哗然。
东都十万铁骑出发征伐蜀山的这天清晨,律德长老按捺不住在晨课上当着众弟子的面质问徐长卿:“本门戒律第三条是什么?”
蜀山七律开宗明义:修身皈命、持戒为师。
第三戒者,不得交游邪魔,秽慢灵气。
魔尊不速而至在蜀山引来议论纷纷。“七年前重楼夺魔剑、乱蜀山、解封锁妖塔,搅得人间大乱。上一回他抢走了建言剑,这次他又想要干什么?”有弟子看见掌门颈后的火红魔印,象征着占有的魔族印记像一个惊叹号砸在目击者的心上。
“莫非。。。莫非他在打掌门的主意!?”
蜀山人心浮动。弟子们忧心忡忡,担心掌门师兄从此将不再属于蜀山了。
最先发现魔印的人是常胤。重楼离开后,他守在床前静候徐长卿醒来。蜀山掌门睡着了的样子沉静如水,秀挺的眉在梦里也微微蹙紧,似乎被无数忧悒贮积成碎冰刺伤心头。常胤凝望着徐长卿的睡颜,不禁痴了。
原来这世上有一种美会让人如此心动,又如此痛苦。
明知是飞蛾扑火也情难自控。
青年匀净的鼻息鼓动着常胤渐渐促急错乱的心跳,不知何时,他朝徐长卿凑过脸去。凑得越近,大师兄的气息越鲜明。淡淡的紫檀沉香与灵气交织在一起,烘得常胤脸上热烫,还有些微的昏眩。
“大师兄。。。”失了血色的薄唇近在眼前,常胤着了魔似地吻上去。双唇即将相接的一刹那,徐长卿忽然呻/吟着不适地翻了个身。常胤一吻落空,蓦然清醒。他慌乱地擦拭着涔涔淌落的冷汗,庆幸自己没有铸下大错,猛一眼看见大师兄后颈上的魔印。
那一簇鲜红扎眼的火焰印记仿佛在替重楼宣告:他是我的!
常胤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
——大师兄,你跟重楼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嫉妒、愤恨、不甘。
即便现在回想,常胤仍记得那一眼的震撼与心痛。
听常浩公然指责掌门“交游邪魔”,弟子们各怀心思望向徐长卿,却见徐长卿沉默良久,像是不知该如何作答。常胤不忍徐长卿为难,想要出来解围,哪知徐长卿不等他说话,忽道:“戒律不可违,即便掌门亦不例外。等人间与蜀山的灾劫过后,我会给诸位同门一个交代。”
众人满心冀望徐长卿会否认或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听他坦承犯戒,人人神情复杂,说不清是失望还是难过。
徐长卿走出无极阁时,有风从蜀山故道吹来。肃杀的寒风穿过天人遗留下的石碑,发出一阵阵刀兵杀伐的啸叫。
——蜀山的冬天快要到了。
徐长卿仰望天际,凶星虚危一天更比一天庞然,狰狞恶相渐露端倪。推算起来,天火焚城的大劫最多不过十日就要降临人世,枉他阅遍道书三千,依然束手无策。
——就算他对付得了陆离,虚危天象也非人力所及。
——等等,也许并不是没有法子。。。。。。
徐长卿惊悟自己想到了谁之后,顿时心乱。曾经情敌一度对立,他没想到在他最无助最失措的时刻,想到的竟是重楼。这、这怎么可以?!他突然觉得对不起女娲后人,她曾为他辜负了苍生,而他终究还是负了她。
——女娲后人离世后,他已决意忘情。
——何况,他怎么可以想到用这么卑劣的法子?
徐长卿像丢弃邪念一般将自己的偶一闪念深深埋葬在心底,悄悄离开蜀山去了苗疆。他以为自己已经把那个卑劣的念头丢得远远的了,却忘了一念既生,便是瞬息的永恒。就算他不看不听不承认,也永远在那儿。
徐长卿来到女娲庙前时,看到一个赤发戴角、魁伟倨傲的身影。他先一怔,随即招呼一个旧友似地对重楼道:“你也来了。”谁知重楼毫不领情,仅仅冷哼一声算是应答。徐长卿不懂自己又哪里惹得重楼不快了,不禁好一阵茫然。
他误以为重楼跟他一样,是来祭奠女娲后人的,直到焚香默祷完毕走出庙门,他才从重楼愈见冰冷的神情里,发觉自己弄错了。重楼依旧站在庙前花树下,负手看着落花,忽然说了一句:“她已经不在了。”
“生死茫茫,长卿但求一个念想。”
重楼听得心里一疼,像被人一剑洞穿了他的心,直痛到神魂里去了。他想要安慰他,可是说出口却成了:“自欺欺人!”话一脱口重楼就开始后悔。他听见徐长卿叹了一口气,轻得仿佛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苗疆地气暖,十一月仍有繁花绽放。
风送落花,飞花漫天。一人一魔谁都没有再说话。
相视无言的瞬间是匆匆流年。多少岁月浮云从徐长卿眼前一掠而过:误解敌对情爱纠缠,现在回想起来尽是千种痛心的过往,无法禁受的哀寂。魔尊生性高傲,向来不屑解释屈就,除飞蓬之外知己无一人;而他则习惯暗藏所有心事,慢慢咀嚼,唯独对景天吐露三分。
他们还爱上过同一个女子。
却各自寂寞,殊途同归。
徐长卿想到陆离给他看的将来,微微有些儿失神。回过神来时,那个曾被他抛开的念头又或浮沉地泛上来,他鬼使神差般邀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