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长卿透不过气,说不出话。他被重楼压制在莲池石栏上,腰朝后弯成一弧快要折断的弓。重楼一边质问,一边把他要说的话全卡在了喉咙里,使得他无法驳斥。大半个莲池的水腾浮在空中,淅淅沥沥像雨一样地下。两人全是一头一脸的水。
风把池底的水腥味吹起来。
徐长卿艰难地喘息着,听见重楼又问:“你到底使了什么妖法?”
这个问题听起来如此可笑,让蜀山掌门忍不住笑出来。他边咳边喘边笑 ,眼睫上还漾着水珠,笑声断断续续地从溢血的唇角逸出来。但是很快,重楼的下一个问题让他再也笑不出来。
重楼一字一句问他:“你跑来本座梦里,意欲何为?!”
无量观前人人面面相觑。
魔尊重楼一前一后的两个问题连起来含义暧昧,如同此刻在莲池旁厮缠不清的一人一魔。同样一头雾水的还有徐长卿。他想问重楼究竟是什么样的梦惹得他兴师来向自己问罪,然而奋力挣了几下之后,徐长卿渐渐尴尬起来。
两人自石栏以下紧密贴合着的某处正起着微妙的变化,即便透过层层衣衫,徐长卿也可以察觉到魔尊那异乎寻常的灼烫。
众人发现徐长卿突然停止了挣动,几乎就在同时,魔尊撒手后撤。撤退速度之迅疾、情状之狼狈,令众人生疑:徐长卿是不是在他们未曾留意到的一瞬,使出了什么连魔尊也难以抵挡的杀招。
没人看到徐长卿一霎那间既骇然、又茫然的神情。
“徐长卿!今天暂且放过你。你我的事还没完!”
黑翼擦着徐长卿的发鬓雷鸣般展开,重楼的声音倏然到了空中。魔息挟着热浪扑面袭来,呛得徐长卿睁不开眼。他大声咳喘着跪伏在地上,等再睁开眼,透过泪水和飞尘,他看见常胤和蜀山弟子们朝他跑过来。
无量观前恍如战乱。武后派来的使者伤了好几个。他们没有伤在魔尊手上,却伤在自己和同伴的恐惧里。魔尊现身在使者们看来是又一个不祥的征兆,让他们畏惧不已、也让前来宣旨的官员越发坚信:蜀山掌门身怀仙术,有救世之能。
官员喋喋不休地试图说服徐长卿接旨下山,时而威胁,时而苦求。他说:“徐掌门宅心仁厚,为什么忍心坐视苍生受苦而袖手不理?”又说:“仙长可与魔尊匹敌,自然不惧君王震怒。只不过到时大军压境、血染蜀山,岂不有伤出家人的慈悲胸怀?”
徐长卿想告诉他:魔尊退去并非因为敌不过自己。心念一动,莲池前荒唐的一幕闪回到脑海,登时窘得无地自容。常胤在一旁看见自家师兄哑口无言,却有一抹薄红上到两颊,只道大师兄被说动了,不免大急。挺身而出道:“阁下不必多说,请回吧!”
官员正要发作,肃立在他身后的使者里走出来一个人,朝徐长卿深深一揖道:“人间帝王与魔界至尊同受梦魇折磨,道长难道就不好奇是什么妖魔作怪?”
徐长卿有一点意识到什么,站起身来。
使者逼视着徐长卿,又道:“自从凶星现世,长安城魑魅横行,天后夜夜噩梦。久闻蜀山以降魔卫道为己任,试问今天如果不是天后来请而是寻常百姓求告,道长是不是就肯出手?”
他咄咄逼人,却又句句在理。
常胤微觉不妙,从小与大师兄一起长大,他太了解什么样的恳请大师兄最无法拒绝。不等他出声反驳,徐长卿已经沉思着点了点头:“尊驾说的对,是贫道太过执着了。”
使者莞尔一笑:“这么说,道长是答应下山了?”
☆、心魔
? 常胤的担心终究应了验:徐长卿答应进京除妖。官员急着回京复命,苦于有几名使者受伤未愈,出发的日子只好定在两天后。
是夜,常胤从掌门禅房出来时,在廊庑下遇到一个人。灯影晦暗,那人静静站在光照不到的角落里,仿佛夜的剪影。常胤满腹心事,一不留神险些跟他撞了个满怀。
常胤吃了一惊。那人“哎”了一声,伸手过来扶住常胤臂膀。常胤反射性地翻扣住那人手腕,顺手拈了个明光诀在指尖。借着法术氤氲明灭的微光,他认出眼前的冒失鬼正是白天说服大师兄下山的使者。
常胤对武后使者毫无好感,尤其这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正中大师兄的软肋,十足有备而来,让他生出来者不善的戒备。他质问使者为什么深夜还在蜀山四处游荡,使者答说:“长老不出来游荡,怎会遇到我在游荡?”说完笑了一声,话锋一转向常胤打听徐长卿的伤势。
常胤皱眉。心想,他关心大师兄的伤势无非是担心大师兄的伤会影响他们两天后启程。这么想着,顿时没了好脸色。使者见他冷着脸不说话,也不介意,自顾自夸了一通蜀山道术精奇,又问常胤:“听说魔尊是六界内的最强者。蜀山连魔尊都能打退,在下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知道徐道长是用什么仙法使魔尊退去的?”
他的疑问,恰恰也是常胤的疑惑。
常胤想起刚才替大师兄疗伤时,自己问了大师兄同一个问题。然而,大师兄眼神游移、顾左右而言他,再朝下追问,大师兄就背过脸去,耳根子渐渐有红晕泛上来。
禅房里只点了一盏清油灯。
豆大的火苗一动不动,结了灯花倏地脱落,火光便摇曳一下。常胤瞧着那一抹烟霞延着大师兄的颈项线条直蔓到领口里去,瞧得出了神。两人静默片刻,常胤就懂了大师兄不愿意他问这个。
不问就不问吧,只要大师兄高兴。常胤当时想。
这会儿,他被使者提醒才意识到即便他不问,其他蜀山弟子或旁人也会问。大师兄脸皮子薄恐怕得一回又一回地脸红给人看。常胤迟疑了一下,决心替大师兄遮掩过去。
“大师兄使的仙术传自前代掌门,惟有得成大道者方能一窥究竟。阁下既非蜀山弟子,亦非修道之人,请恕贫道不便告知。”
常胤振振有词。使者听了笑道:“长老开口闭口头头是道,果然一派出家人风范。听说蜀山戒律森严,其中有一条不得妄语,想必长老不会明知故犯。”停了一停像想起什么,“原来徐掌门是长老的大师兄?”
常胤一愣,猛地醒觉他竟在外人跟前说脱了口。他动了动突然变笨的唇舌,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圆回来。使者又道:“白天长老为保护徐掌门不惜舍身,同门情谊让人感动。听长老口气一心求道,不知长老心中的道是什么?”
自己心中的道是什么?
常胤打从记事起就跟在徐长卿后头,听师父叨叨“要学你大师兄庄敬自持”。几岁大的孩童哪懂什么自持,只觉得大师兄生得真好看,叫人忍不住想要亲近。大师兄也不嫌他年幼累赘,待他比寻常师兄弟更温厚亲善,自然而然就有了默契。等到年岁渐长,看大师兄打坐练剑刻苦修行,一门心思全在修道上,他顺理成章跟着将修道当成了毕生所求。
十几年的朝夕相处,在常胤看来,大师兄做什么都是对的。万一错了,也是错得很对。
为什么要修道?心中所求是什么?
常胤没想过、更不敢想,有时一不小心想到也赶紧回避开。直至在夤夜、狭路、混沌中被人仿似不在意地问起,他才惊觉出自己满心的心虚情怯兵荒马乱。
心一乱,眼神就乱了。
使者依旧笑吟吟的。常胤手中的明光诀却晃了一晃,灭了。趁着天黑辨不清脸红脸白,常胤转身就走。他强抑着心绪走出老远,直到走进卧房,背上仿佛还钉着一双含意未明的眼。
这一夜常胤的梦里,尽是疗伤时与自己相对而坐、襟怀半敞的大师兄。
再见大师兄,是第二天在水边。
常胤依旧练剑,徐长卿照旧路过。前者心烦意乱,后者一无所知。徐长卿先看不过自家师弟那歪歪斜斜、心不在焉的剑法,出手指点。
蜀山掌门焦灼于自己下山后,常胤是否能妥善管理蜀山,急于纠正常胤剑法中的错处。他不知道自家师弟需要的不是指点,而是他的关注。
他的手刚搭上去,就被常胤反握住了手腕。
“大师兄,你不要去!”
徐长卿只当师弟还在纠结蜀山不沾皇权的戒律,开解道:“守护苍生,本是我们蜀山弟子的使命。帝王布衣皆属众生,人无分贵贱,理应一视同仁。”
常胤一听他说道就犯晕,告饶说:“大师兄,还没到讲经的时辰呢!”
徐长卿失笑:“谁跟你讲经。我下山以后,蜀山就交由你打理。你好好带领大家练剑,不要滥用法术胡闹。”
常胤听懂大师兄是在说昨天他带着几个师弟在藏经阁里设迷仙阵的事。
蜀山弟子从上到下一心阻拦徐长卿进京。早在武后使者上山之前,常胤、常怀还有几个年长的弟子就商量好,要趁徐长卿每天在藏经阁查阅古籍的时机,李代桃僵回绝使者。哪知迷仙阵困不住大师兄,事后还挨了大师兄好一通教训。
常胤不死心,劝说道:“降妖伏魔不必劳动大师兄出马。长安距离蜀山近千里 ,不用御剑飞行术的话少说也要跋涉上十天半个月。不如由我或常怀去京城跑一趟,如果事态真像使者说的那么严重,大师兄再下山不迟。”
常胤猜到徐长卿没有重拾建言剑的打算,却没料到徐长卿压根不打算让武后使者目睹御剑飞行之术。蜀山探子从长安传回的种种轶闻,无不围绕着天后武氏对权力的痴迷以及对力量的渴求,而扬州之乱中,叛军讨伐武后“燕啄皇孙,窥窃神器”的两大罪名则从旁佐证了这一说法。曾踏遍神州寻找五色灵珠的经历令徐长卿直觉,毫无保留地向使者展示蜀山仙术并非明智之举。
“近日天象异常,长安的妖乱或与凶星有关。”徐长卿安慰常胤,等查明真相后他会尽快回来。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他还想借长安之行查明魔尊为什么一口咬定他闯进了他的梦。翻遍藏经阁的经书古卷,所有经卷都指出同一个事实:魔没有梦。
徐长卿垂眸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