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以前,我们的整个生命都是为了奔赴自定的〃彼岸〃而努力,爱情、名利、权位、成功都是岸上的风景;到了中年,所有的美景都化成虚妄的烟尘,俗世的波折成为一场无奈,我们开始为另一个〃彼岸〃奔忙,解脱、永生、自在、净土,直到我们观见了心中的消息,才恍然一悟,彼岸根本就是永无尽期,菠萝蜜多永在终极之乡。
何处有真实的〃彼岸〃呢?在〃此岸〃中是否有彼岸的消息呢?
菠萝蜜到底是最后的解脱?或者只是一个水果?能好好吃一个水果,是不是也能回味到净上的芬芳?
童年时被迫把菠萝蜜当饭吃,是好的,因为〃菠萝蜜多〃;现在菠萝蜜如此昂贵,把菠萝蜜当珍珠来吃,也是好的,因为〃菠萝蜜甜〃。
菠萝蜜本无贵贱、是非、高下,一向就是那个样子的。
我们的心也是如此,童年向往繁华的心与中年渴望隐遁的心是同一个心;少年访煌时四散奔驰的心与中年静定时返观自在的心是同一颗心。
心的本色是相同的,只是在时光中浮动而已。
菠萝蜜的本色也是相同的,但有时暗香浮动,有时照见五蕴皆空。
吃完菠萝蜜,我开车绕过天母东路,开往阳明山的小路,沿路相思树与松林迎风招展,像极了我们童年的山林,脑海中突然浮现这样的句子:
五月松风
人间无价
满目青山
菠萝蜜多
菠萝蜜的香气于是随着松风,环绕了整个山林。
金刚糖
路过乡间小镇,走过一家杂货铺,突然一幅熟悉的影像吸引了我。
杂货铺的玻璃柜上摆了一个大玻璃瓶,瓶中满满的糖果,红,绿、白相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是〃金含〃!我几乎跳了起来。
〃金含〃是一种我以为早已失传的糖果,它的形状如弹珠,大小像桔子或酸李,颜色如同西瓜的皮,有的绿白、有的红白的间杂着。
〃金含〃又称为〃金刚糖〃,因为它硬如铁石,如果不咬破,轻轻的含在嘴里,可以从中午含到日落。
〃金含〃几乎是我们童年的梦,是惟一吃得到,也是惟一吃得起的糖果。一毛钱可以买两粒,同时放人嘴里含着,两颊就会像膨风一样的鼓起,其他的小朋友就知道你是在吃金含,站在一边猛吞口水,自己便感觉十分的骄傲和满足了。
爸爸妈妈很反对我们吃糖,绝对不会买糖给我们,所以想吃金含往往要大费苦心。在野外割牧草时,乘机提一些蟾蜍或四脚蛇去卖给中药铺;或者放学的时候到郊外捡破铜旧锡玻璃瓶簿子纸卖给古物商;或者到溪边摸纳仔到市场去卖……
由于要赚一毛钱是那么辛苦,去买金含来吃时就感到特别欢喜,好像把幸福满满的含在嘴里,舍不得一口吃下去。
卖金刚糖的小店就在我去上学途中的街角,每天清晨路过时,阳光正好穿过亭仔脚,照射在店前的瓶罐上,〃金含〃通常装在大玻璃瓶里,阳光一照,红的、绿的、白的,交错成一幅迷人的光影,我有时忍不住站在小店前看那美丽的光影,心神为那种甜美的滋味感动,内心滋滋的响着音乐。
经过三十几年了,金含的甜美依然深深的印在我的脑海。在那个〃残残猪肝切五角〃的时代,因为物质贫乏,许多微不足道的事物反而给我们深刻的幸福。
可见幸福并不是一种追求,而是一种对现状的满足。
我花了五块钱向看杂货店的阿婆买了两粒金含,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放入口中,就像童年一样,我的两颊圆圆的鼓起,金含的滋味依然甜美如昔,乡下的小店依然淳朴可亲,玻璃瓶里依然有错落的光影,这使我感到无比的欢喜。
我踩着轻快的步子,犹如我还是一个孩子,很想大声的叫出来,告诉每一个人:
〃我在吃金含呢!你们看见了吗?〃
透早的枣子园
返乡的时候,我的长裤因脱线裂开了,妈妈说:〃来,我帮你车一车。〃
我随妈妈走进房间,她把小桌上的红绒布掀开,一台裁缝车赫然呈现在我的眼前,这个景象震慑了我,这不是三十多年前的那台裁缝车吗?怎么现在还在用?而且看起来像新的一样?
〃妈?这是从前那一台裁缝车吗?〃
妈妈说:〃当然是从前那一台了。〃
妈妈熟练的坐在缝纫机前,把裤脚翻过来,开始专心的车我裂开的裤子,我看着妈妈专注的神情,忍不住摩挲着缝纫机上优美的木质纹理,那个画面突然与时空交叠,回到童年的三合院。
当时,这一台缝纫机摆在老家的东厢房侧门边,门外就是爸爸种的一大片枣子园,妈妈忙过了养猪、耕田、晒谷、洗衣等粗重的工作后,就会坐在缝纫机前车衣服,一边监看在果园里玩耍的我们。
善于女红的妈妈,其实没有什么衣料可以做衣服,她做的是把面粉袋、肥料袋车成简单的服装,或者帮我们这一群〃像牛一样会武〃的孩于补撕破的衫裤,以及把太大的衣服改小,把太小的衣服放大。
妈妈做衣服的工作是至关重大的,使我们虽然生活贫苦,也不至于穿破衣去上学。
不车衣服的时候,我们就会抢着在缝纫机上写功课,那是因为孩子大多而桌子太少了,抢不到缝纫机的孩子,只好拿一决木板垫膝盖,坐在门槛上写字。
有一次,我和哥哥抢缝纫机,不小心跌倒,撞在缝纫机的铁脚,在我的耳后留下一条二十几厘米的疤痕,如今还清晰可见。
我喜欢爬上枣子树,回头看妈妈坐在厢房门边车衣服,一边吃着清脆香甜的枣子,那时的妈妈青春正盛,有一种秀气而坚毅的美。由于妈妈在生活中表现的坚强,常使我觉得生活虽然贫乏素朴,心里还是无所畏惧的。
如果是星期天,我们都会赶透早去采枣子,固为清晨刚熟的枣于最是清香,晚一点就被兄弟吃光了。
妈妈是从来没有假日的,但是星期大不必准备中午的便当,她总是透早就坐在缝纫机前车衣服。
坐在枣子树上,东边的太阳刚刚出来,寒冬的枣子园也变得暖烘烘的,顺着太阳的光望过去,正好看见妈妈温柔的侧脸,色彩非常印象派,线条却如一座立体派的浮雕。这时我会受到无比的感动,想着要把刚刚采摘的最好吃的枣子献给妈妈。
我跳下枣子树,把口袋里最好吃的枣子拿去给妈妈,她就会停下手边的工作,摸摸我的头说:〃真乖。〃然后拉开缝纫机右边的抽屉放进枣子,我瞥见抽屉里满满都是枣子,原来,哥哥弟弟早就采枣子献给妈妈了。
这使我在冬日的星期天,总是透旱就去采枣于,希望第一个把枣子送给妈妈。
有时觉得能坐在枣子树上看妈妈车衣服,生命里就有无边的幸福了。
〃车好了,你穿看看。〃妈妈的声音使我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妈妈忍不住笑了:〃大人大种了,整天憨呆憨呆。〃
我看着妈妈依然温柔的侧脸,头发却都花白了,刚刚那一失神,时光竟匆匆流过三十几年了。
鸡肉丝菇
带侄儿到乡间的游乐场去玩,无意间在龙眼树下看到鸡肉丝菇的踪迹。
我对孩子们说:〃这是鸡肉丝菇,我们采回去给阿妈,阿妈一定会很高兴的。〃
大侄儿说:〃叔叔,你不要乱采,我们自然课本里说,有许多菇类是有毒的。〃
〃不会的,叔叔认得鸡肉丝菇。〃我一边采撷那些线条十分优美的菇,一边向侄儿传授爸爸教我分辨菇类有毒的方法。
从前乡村生活清苦,春夏的雨后我们常到野外去采菇。大部分菇类是认识的,当然不会有毒,也有许多菇类是从未见过的,又如何未知道有无毒性呢?
爸爸教我们一个简单的方法,把水烧开,丢一朵菇进去,滚一滚,如果汤水依然清净,就是可吃的菇;如果汤水变色,就是有毒的菇;如果汤水墨黑,就是可能致命的菇。
我们用这个最简易有效的方法来检验菇类,可以说是万无一失,我在乡下吃了十几年的菇,从未中毒。
侄儿听了,非常开心,说:〃我们自然老师从来没有教过这个呢!〃
我说:〃是呀!你们自然老师的知识是来自课本,阿公的知识却是来自土地和真正的自然,叔叔也只是学到一些皮毛而已。〃
我们总共采了两大袋鸡肉丝菇,才踩着夕阳的光彩回家。
在路上,我想到所有的菇类里最令人怀念的就是鸡肉丝菇的滋味,不论清炖。爆炒、煮汤、油炸,都是鲜美无比,特别是妈妈的厨艺很好,每次看到一大盘鸡肉丝菇从灶间端出来,都使我们因为雀跃而心神震动。
为了形容这种菇的美味,从前难得吃肉的人以鸡肉来比拟它,但是真正的鸡肉,滋味也比不上鸡肉丝菇的万分之一呀!
当我们把两大袋鸡肉丝菇放在桌上时,妈妈欢喜得差一点说不出话来,隔了几秒钟才庄严无比的拈起一朵,放在鼻子深深的嗅闻,说:〃很多年没有吃到鸡肉丝菇,自从你爸爸过世之后,再也没有人上山去采过。〃
妈妈只留下炒一盘的分量,其他的分成几份,叫我们送给左邻右舍和亲戚朋友,妈妈说:〃这么多年,只要能吃到一朵鸡肉丝菇,也会很感动呀!〃
侄儿说:〃更正,只要能看见或者闻到,就会很感动了。〃
我们都忍不住大笑,我想到妈妈把自己最珍爱的东西送入的那种心怀,感动得心内一阵温热,不愧是我的妈妈。
夜里,一家人围着吃饭,不像童年时代,一大筷子的吃鸡肉丝菇,每个人都是一朵一朵细细的咀嚼,仿佛要吃出那已失去许久的时光的滋味。
在静默中,我好像听见爸爸骑着铁马的声音,爸爸习惯到家时在门口按车铃,滴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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