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我不回巴黎了,”姚伯说。“至少我不回去再干我从前那种事了。我已经把那个事儿辞掉了。”
姚伯太太满脸含着痛苦的惊异,转过身来。“我看见那几个箱子,就知道必是出了什么毛病了。你怎么不早对我说啊?”
“我本来应该早就对您说的。不过我不知道您是否赞成我的计划。再说,我自己也还有几点没弄清楚。我要走一条完全新的道路了。”
“克林,你这个话我听了太奇怪了。你还能想出比现在这个更好的事儿来吗?”
“那很容易。不过我说的这个更好,不是您说的那个;我想您要说我这是往更坏的地方作吧。但是我讨厌我现在作的这种事情,我要在我死以前,作点儿有价值的事。我打算当教员,来实现我这种心愿——当一个穷人和愚人的教员,教给他们向来没有别人肯教他们的东西。”
“费了那么些事,好容易才把你培植起来了,现在你只要一直往前走,就可以发财了;你却说你要作一个穷人的教员!我说,克林,你这种狂思妄想,非把你毁了不可。”
姚伯太太这些话,是安安静静地说的,但是她的话里面所含的感情有多深厚,像她儿子那样知道她的人,自然是看得很清楚的。姚伯当时并没回答。他那时脸上带出一种没有希望被人了解的神气来,仿佛提出反对意见来的那个人,根本不是逻辑所能影响的。本来逻辑这种东西,就是在有利的情况里,都差不多是一种太粗陋的工具,对于辩论里的细致地方,能有什么用处呢?
关于这个问题,他们没再说什么,一直等到吃完了中饭的时候,才又提起来。那时候是他母亲先开口的,说的神气,好像从早晨到那时,中间并没有间断。“克林,我现在知道了你是打了这样的主意才回到家里来的,我心里很乱。我一点儿也没想到,你竟会自己诚心乐意在世路上往后退。我一向当然只认为你也跟别的人——跟配叫男子汉的人——一样,在有机会往好里作的时候,一直上进哪。”
“我这是没有法子,”克林口气错乱地说。“妈,我讨厌那种鄙俗无聊的买卖。您刚才说到配叫男子汉的人来着。您说,一个人,眼睁睁地看着世界上的人,有一半因为没有人扶助教导他们去抵抗他们生来受的苦难,都快要完全毁灭了,却把自己的时光都消磨在妇人女子的事情上,那他配叫男子汉吗?我天天早晨起来,都看见一切受造之物,呻吟劳苦,像圣保罗说的那样①;然而我可又在那儿,把耀眼的装饰,卖给阔女人和有名爵的浪子,低三下四地去满足那种顶卑鄙的虚荣——其实凭我这种体格气力,无论作什么都够哇。我成年价心里没有一时一刻不因为这种情况觉得难过的。闹到最后。我实在不能再作下去了。”
① 一切受造之物,呻吟劳苦,像圣保罗说的那样:见《新约·罗马书》第八章第二十二节。
“别人都能作,你为什么就不能跟他们一样哪?”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只觉得,有些一般人很在意的事物,我却一点儿也不在意;这也就是我觉得我应该作现在我要作的这种事的一部分原因。举一个例子来说吧:我在物质方面,就没有许多需要。我不能享受精美的东西;好东西给我用了,都等于白费。我应该把我这种缺点变为优点,既然别人所需要的东西我没有也照样可以过,那我就能够把这些东西费的钱省下来,用在别人身上。”
姚伯的本能既然有一部分就是从他面前那个女人身上继承来的,那么,他这一番话,即使在道理方面不能说服他母亲,而在感情方面却不会不引起她的共鸣,不管他母亲当时为了他的前途,怎样把这种同感掩饰,她说的话不像刚才那么斩钉截铁的了。“不过你想,只要你有恒心继续下去,你就可以成为一个有钱的人了。一个大钻石店的经理呀——还有比那个更好的啦吗?那是一个多么受人信赖,受人敬重的地位呀!我恐怕你这是像你爸爸——像他那样,懒得往有出息的地方作吧。”
“不是,”她儿子说。“我并不是懒得往有出息的地方作,我懒得作的,只是您所说的那种有出息的事罢了;妈,究竟怎么才算有出息?”
姚伯太太本是一个很有思想的女人;不以现成的定义为满足,因此姚伯这个可以引起激烈辩论的问题,也同柏拉图的苏格拉底问的“什么是智慧”①。本丢·彼拉多问的“什么是真理”②一样,并没有答案。
① “什么是智慧”:见柏拉图的《太艾推陶斯》。该书为对话集,太艾推陶斯和苏格拉底,都是对话的人。他们讨论知识之性质,在讨论中,苏格拉底问过这句话。
② 本丢·彼拉多问的“什么是真理”:本丢·彼拉多审问耶稣,耶稣说,他特为给真理作见证。凡属真理的人,都听他的话,彼拉多说:“什么是真理?”说了这话,就出去了。见《新约·约翰福音》第十八章第三十七、三十八节。
他们的静默,被庭园栅栏门的碰磕、屋门的敲打和屋门的开开打破了。只见阚特·克锐,穿着过礼拜的衣服,走进了屋里。
原来爱敦荒原上有一种规矩:到别人家里去报告消息的时候,总要在还没完全进门之先,就把消息的“开场词”说出来,为的是进门以后,宾主对面的时候,好说消息的本身。因为有这种规矩,所以当时克锐拉着门闩儿的时候,嘴里就对他们说:“没想到像俺这样一个轻易不出门儿的人,今儿早晨碰巧也在那儿!”
“那么,克锐,你这一定是有新闻来报告我们了?”姚伯太太说。
“可不是,有新闻,一个女巫的新闻;你们可别嫌俺来的时候不对;因为俺对自己说过,‘尽管他们的饭刚吃完了一半,俺还是要早早儿地去告诉告诉他们。’俺对你们实说吧,俺叫这档子事唬得浑身哆嗦,像风地里的树叶儿一样。你们说这能不能把俺吓出个毛病来?”
“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哪?”
“今儿早起,俺们都正在教堂里站着哪,牧师说:‘我们要祈祷。’俺一听这话,就心里战敠啦,‘一个人跪着和站着还不是一样吗?’所以俺就跪下啦①,不止俺跪下啦,所有的人也都服服帖帖地听了他的话跪下啦。俺大家伙儿跪下了还不过一分钟的工夫,忽然教堂里尖声叫起来,叫得真吓人,像一个人把心揪出来了一样。俺大家伙儿都一齐跳起来啦,一看,原来是苏珊·南色,用了一个大织补针,把斐伊小姐扎了一下;从前苏珊早就说过,说她只要在教堂里遇到斐伊小姐,就非扎她不可,可是那位小姐不常上教堂。苏珊瞅空儿瞅了好些个礼拜了,一心只想把斐伊小姐的血扎出一点儿来,苏珊那个老叫邪术制伏得害病的孩子就会好了②。今儿苏珊跟在斐伊小姐后面,进了教堂,挨着她坐下,瞅好了空子,就吱地一下把大织补针扎到那位小姐的膀子里去了。”
① 跪下:英国国教本为天主教及新教派的折衷仪式,所以祈祷时须跪。
② 扎血;英国乡下人的一种迷信,扎女巫使出血,其术即解。莎士比亚《亨利六世》第一部一幕五场里说,“我要扎你出血,因你是女巫。”
“哎呀,了不得,真吓人!”姚伯太太说。
“苏珊扎得狠极了,把那位小姐都扎的晕过去了;俺害怕要出乱子,就躲在低音提琴后头,没敢露面儿,所以没看见以后怎么样。俺听见他们说,他们把斐伊小姐抬到外面去了;他们回头去找苏珊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唉,你们是没听见那位小姐喊的那个声啊,真可怜!牧师穿着白法衣——扎煞着一只手,只顾说:‘坐下,坐下!我的好人们,坐下!’他只管说他的,有他妈一个坐下的才怪哪。哦,姚伯太太,你猜俺看出什么事儿来啦?牧师扎煞着手的时候,俺看见他里面穿着一套平常的衣裳。①”
① 白法衣……平常衣裳:白法衣本为牧师讲道或作礼拜时所穿,含有神圣之意,在克锐简单的头脑看来.觉得不能和平常穿的衣服穿在一块,所以才见而惊奇。
“这太残忍了,”姚伯说。
“是太残忍了,”他母亲说。
“政府得管一管这件事,”克锐说,“俺想八成儿是赫飞来了吧。”
果然是赫飞走进来了。“你们已经听说过这桩新闻了吧?俺看你们的神气,就知道你们已经听说过了。真是怪事,多会儿爱敦的人上教堂,多会儿教堂里就出事儿。咱们这儿的人上一次上教堂的时候,就是去年秋天费韦去的那一次,就正碰着你——姚伯太太,反对结婚通告。”
“这位受了暗算的小姐以后能走回家去了吗?”克林问。
“他们都说她好一些了,好好儿地回了家了。俺已经把消息报告完啦,俺该走啦。”
“俺也走啦,”赫飞说。“现在咱们该看一看,别人讲她的那些话是不是有些真的了。”
他们两个走上了荒原以后,姚伯安安静静地对他母亲说:“您觉得我改行作教员改得太快了吗?”
“有教员、牧师以及那一类的人,那本来是应当的,”他母亲答。“但是我想法子把你从那种生活提到阔一点的生活里,那也是应当的;而你又回到旧路,好像我一点儿也没给你想法子似的,那是不应当的。”
那天下午,掘泥炭的赛姆走来。“姚伯太太,俺来跟你借点儿东西。俺想你已经听说过住在山上那位美人儿出的事儿了吧?”
“不错,赛姆,听说过了;已经有五六位来告诉了我们了。”
“美人儿?”姚伯问。
“不错,长得够好看的,”赛姆答。“天哪!所有这块地方上的人没有不说的:凭那么个人,会在这么个荒山上住,真是天地间大大的怪事了。”
“皮肤是深色的,还是淡色的?”①
① 深色…淡色:意译,原文“darkorf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