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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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 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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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情况,只有一种解释——那一定是房子这面忽然发出了一道亮光,射到柱子上面,才能那样。那时一家人既是已经都安歇下了,老头儿就觉得他有查看查看的必要。因此他就从床上起来,轻轻地把窗户打开,往左右看去。只见游苔莎的寝室亮起来了。把杆子照亮了的就是那儿发出来的亮光。老头儿既是不知道是什么事把她搅醒了,就疑惑不定地在窗户那儿琢磨,打算把那封信从她的门坎底下给她塞进去。正在那时候,他听见有衣服轻微地在那个把过道和他的寝室分开了的隔断上摩擦的声音。 
  老舰长心里只想,这是游苔莎睡不着觉,起来想找书看哪。要不是他听见了她分明是在那儿一面走一面啜泣,那他还要认为这只是小事一端,把它随便撂开了呢。 
  “她这又是想起她那个丈夫来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唉,这个傻孩子!她不该嫁他来着。我到底不知道这封信究竟是不是他写的。” 
  他于是起身离窗,把他那件海员外氅披在身上,开开门,叫道,“游苔莎!”没有人答应。“游苔莎!”他把声音放高了又叫了一声,“壁炉搁板儿上有你一封信。” 
  但是他这句话,除了风声和雨声中想象的回答而外,再就没有别的回答了,因为那时狂风正好像把房子的四角嚼啮,几个雨点儿也正往窗上打。 
  他走到梯子口那儿,站着等了差不多有五分钟的工夫。游苔莎仍旧没回来。他回去取蜡,预备跟着她;不过他先往她的寝室里看了一看。只见那儿,被上面印着她的形体,表示被、毯并没打开。并且还有一种更重要的情况:她下楼并没拿蜡。老头儿这才完全惊惶起来。他急急忙忙穿好衣服,下了楼,走到前门那儿。前门本是他亲自上门锁起的。现在却下了闩,开了锁了。毫无疑问,游苔莎是三更半夜离开这所房子的了。她到底能跑上哪儿去了哪?追她几乎是不可能的。假使这所住宅坐落在平常的大道旁边,那么去两个人,一个往左,一个往右,也许就一定可以追上了她。但是在荒原上面,夜里追人简直是没有希望的难事,因为从任何一个点儿上,穿过荒原逃走的实际方向,都跟从两极分出来的经线一样地多。老头儿既是不知道怎么办好,就往起坐间看去。只见那封信仍旧一点儿没动放在那儿,他心里不由得烦躁起来。 
  原来十一点半钟的时候,游苔莎看到一家人都安息下了,就点起蜡来,身上又添了几件暖和的衣巾,跟着手里提起那个小包裹,把蜡熄灭了,动身下了楼。她来到外面,才看出来,已经下起雨来。她在门外停了一会儿;在她这一停的工夫里,雨可就大起来了,好像要倾盆而来似的。但是她既然已经箭离弦上了,那就不能由于天气不好而退回。因为她已经通知韦狄了,他也许已经在那儿等着了。夜色昏沉黑暗,和举行葬礼的时候一样地凄惨。整个的自然界都好像穿着丧服。房子后面那些杉树上窄下宽的树梢,高耸在云端,跟一个寺院里的尖顶高阁一样。天边以内,除了苏珊·南色那所小房儿里仍旧还亮着的蜡光而外,再就无论什么都看不见了。 
  游苔莎把雨伞打开,通过土堤上的台阶,走到了土堤的外面,到了那儿,她就没有再让人看见的危险了。她顺着野塘的边儿,朝着往雨冢去的那条路往前走去。有的时候,盘错的常青棘根或者丛生的蒲苇,会把她绊一跤;又粘又湿、一团一团的肥菌蕈会使她滑一下,因为到了这一季,荒原上就到处都长着菌蕈,好像硕大无朋的野兽腐烂了的肝肺。月亮和星星,都叫乌云和密雨遮得一点儿也不露,好像它们都完全消灭了一般。原来就是这样的夜,才叫夜行的人自然而然地想到人类的记载里发生过灾变的夜景,想到所有的历史里和传说里那些阴暗、可怕的事迹——诸如埃及最后的大灾①,西拿基立军队的毁灭②,和客西马尼的愁苦③。 
  ① 埃及最后的大灾:《出埃及记》第十二章第二十六节说:“于是在半夜的时候,耶和华把埃及人所有的长子,从坐在宝座上的法老的长子,……等都击死。” 
  ② 西拿基立军队的毁灭:《列王纪下》第十八章第十三节以下说,亚述三西拿基立攻犹太各城,第十九章第三十六节说:“当夜耶和华的使者出去,在亚述营中杀了十八万五千人……”又见《历代志下》第三十二章第二十一节以下。 
  ③ 客西马尼的愁苦:《马太福音》第二十六章第三十六节以下说,耶稣被捉拿以前,夜间同门徒来到一个地方,名叫客西马尼,就对他们说,等我到那边去祷告。于是带着彼得等同去;就忧愁起来,极其难过。耶稣祷告了三次之后,便有人来把他捉住了,以后受审被钉死。 
  游苔莎到底走到雨冢了,并且在那儿站住了琢磨起来。她心里的混乱和外界的混乱那种协调的情况,是在任何别的场合里找不到的。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她的钱不够作长途旅行用的。白天的时候,她心里让种种情绪弄得七上八下,起伏不定,顾不到实际的问题上,所以就没想到行囊必须充足这一点。现在她完全认清了自己的境地以后,就辛酸悲痛地叹起气来,身子就站不住,慢慢在伞下蹲了下去,好像她身下的古冢里伸出一只手来把她拖了下去似的。她这不是仍旧得作奴隶吗?金钱哪,她从前永远也没感到它的价值呀。即便要使自己的踪影在本国完全消灭了,金钱都是必要的呀。要是只让韦狄给她金钱上的援助却不叫他和她一块儿去,那是只要多少还有一点自尊心的女人都不肯作的:要是作他的情妇和他一块儿逃走——她知道他爱她——那又属于卑鄙可耻的了。 
  无论谁,现在站在她的身旁,都要可怜她——可怜她倒不是因为她受了这样狂风骤雨的摧残;也不是因为她除了冢里的枯骨,完全和世人隔绝;可怜她却是因为她显出来的另一种苦恼,一种从她的身体受感情的激动而轻微摇撼的动作上看得出来的苦恼。极端的不幸分明易见地压在她身上。只听淅淅沥沥的雨点儿,从她的雨伞上滴到她的斗篷上,从她的斗篷上滴到石南灌木上,从石南灌木上又滴到地面儿上,在这种淅沥的声音之中,能听见跟它很类似的另一种声音,从她的嘴里发了出来。外界泪痕淋漓的景象,在她的脸上重复出现。她的魂灵依以翱翔的羽翼,都让她四围到处都是的残酷障碍和阻拦,给触伤撞折了;即便她自己能看出来,她很有希望到蓓口、上轮船、驶到对岸的口岸,那她也不会露出任何比较轻快松泛的意思来的,因为其余的一切,还都是毒恶得令人可怕的呀。她高声自己说起话来。我们想,一个女人,既不老,又不聋,既不痴,又不癫,却竟会呜咽啜泣,高声自说自道起来,那情况一定是沉痛的了。 
  “我走得了吗?我走得了吗?”她呻吟着说。“要我委身于他,他并不够那么伟大啊!要他满足我的愿望,他并不够那么崇高啊!……假使他是叟勒,或是拿破仑么,啊!——但是为了他而破坏了我的结婚誓言——那这种奢侈可就太可怜了!……然而我可又没有钱,可又自己走不了!就是我走得了,那我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幸福可言哪?我明年仍旧得跟今年一样,勉强一天一天地挨下去,明年以后,仍旧又得跟以前一样。我都怎么要强来着啊,可是命运又怎么老是跟我作对啊!……我就不应该有这样的遭遇!”她在一阵悲愤的反抗中,癫狂昏乱地说。“哦,把我弄到这样一个恶劣的世界上来,有多残酷哇!我本来是能够作好多事情的啊,可是一些我控制不了的事物却把我损害了,摧残了,压碎了!暧呀,老天哪,我对你一丁点儿坏事都没作过呀,那你想出这么些残酷的刑罚来叫我受,你有多残忍哪!” 
  游苔莎仓促离家那时候,老远偶然看见的那点亮光,是从苏珊·南色家的窗里发出来的,那本是游苔莎原先想到了的。但是屋子里那个女人那时候正在那儿作什么,她却没想到。原来苏珊那天晚上头一次看见游苔莎走过去以前还不到五分钟,她那病着的孩子曾喊过:“妈呀,真难受哇!”因此那位当妈的就又认为,一定是游苔莎近在跟前,又在那儿施行邪术魔法了。 
  因为这种情况,所以苏珊作完了夜工以后,并没按照平常的习惯,跟着就去睡觉。她一心想要把她想象中那位可怜的游苔莎正在施行的邪术镇压下去,就忙着去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迷信法术去了。那种法术,无论对谁一用,都能把他治得丝毫无力,形销骨毁,并且化为乌有。那种办法是那个时候爱敦荒原上人所共知的,到现在还没完全绝迹。 
  只见她拿着蜡走进一个里屋,那儿除了别的烹饪家具以外,还有两口棕色的大个浅锅,盛着一共也许有一百多磅的稀蜂蜜,本是那年夏天蜜蜂的出产。锅上面搁板架子上是一堆又光滑又坚实的半圆形黄东西,全是蜂蜡,也是那年夏天蜂窝里的出产。苏珊把这一大块东西拿起来,先从它上面切下薄薄的几片儿,然后把这几片儿都乱堆在一个铁杓子里。她拿着那铁杓子又回到起坐间,把铁杓子放到壁炉里发热的残火上。刚一等到蜂蜡化到湿面那样软硬的时候,她就把那些薄片儿捏到了一起。她的面目现在显得更聚精会神了。她开始把蜂蜡捏塑传弄;从她那种捏塑抟弄的态度上看来,显而易见是她心里已经有一个样子在那儿,她现在正想要把蜡捏成那种样子。只见那样子是一个人形。 
  她把那个略具规模的人形,融化捏弄,这儿掐一下,那儿扭一下,有的地方去掉一块,又有的地方又联上一块,约莫一刻钟的工夫,就做出一个大约六英寸高下、约略像个女人的蜡像来,她把它放在桌子上,让它变冷变硬了。同时她拿着蜡烛去到楼上她那孩子躺着的地方。 
  “乖乖,今儿过晌儿,游苔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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