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仅隔一瞬,死,彻底的冰冷,毫无所惧,如今,重回世间,手足仍是冰冷,一心赴死的念头已如星火熄灭。眉眼涌上一股生的渴望与热意,我洒脱一笑:“是你呀,真没想到会是你,冷一笑,谢谢你。”
冷一笑脸色凝重,仍是歉疚:“假如娘娘有何不测,属下万死也不足以谢罪。”
冷一笑原是宫中一名寻常侍卫,却嗜酒如命,前几日,他擅离职守、躲在僻静处喝酒,既而醉酒调戏宫娥,侍卫统领命人将他下狱,他醉酒未醒、神智模糊、顽强抵抗,赤手空拳撂倒所有的侍卫,侍卫统领也奈何他不得。恰时我经过,见冷一笑身手不凡,便命令侍卫统领不可声张,等他清醒了再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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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天阙 定风波(4)
醒来后,冷一笑诚挚地恳求侍卫统领原谅他这一次过错,我不忍心浪费了他这一身好武艺,为他说了几句好话,并且严令他不可再醉酒。
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他。无料,今夜生死之际,竟是他救了我。
我明白他感恩于我,然而,对于他的“万死也不足以谢罪”一说,仍是微感讶异。
匆忙赶往永寿宫,却已是来不及了,姑奶奶被内监强逼灌下毒酒,和衣靠在床榻上,瑟瑟发抖。青髻散乱,银发夹杂的乱发披在肩上,脸色惊惶,面白如纸,下颚两边有淡淡的掐痕,显然是内监所为。
我搂住她的肩,唤了一声:“姑奶奶……”
姑奶奶略略转首,呆滞半年的眼睛似乎转回一丝生机,一潭死水微澜:“阿漫,是你啊……”她转眸望向四处,苍老的眉心轻轻蹙着,“哀家不是在龙跃行宫吗?怎么又回到这里了?”
心下明白,姑奶奶能在临死之际清醒过来,怕是回光返照了。我哽咽道:“姑奶奶,发生了很多事……”
姑奶奶揪扯着眉眼与脸颊,显然是毒酒发作、腹中剧痛,而她的眸心异常清晰、明澈,轻声吐出两个字:“是谁……”
“是秦王。”我低声道。
姑奶奶恍然一笑:“他果然报仇来了……”
睿王、秦王、英王、成王,皆是嘉元帝亲封的皇室亲王。当年,秦王母妃贵妃娘娘与姑奶奶争宠,明争暗斗多年,最终,贵妃娘娘陷害姑奶奶阴谋事败,圣上震怒之下将其打入冷宫。姑奶奶忧心她东山再起,毅然设计陷她于万劫不复之地,逼得圣上不得不赐她白绫一条。
当年血雨腥风,秦王不过十岁,念念不忘母妃的惨死,今日赐姑奶奶一杯毒酒,在他心中,怕已是仁慈之举。
“阿漫……过来……哀家跟你说几句话。”姑奶奶微弱的唤我,眼睫微抬,眉眼素净。
我凑在姑奶奶的嘴边,她蠕动着双唇,热气渐无,气息越来越弱,语声低低、却是无比清晰,一字一句地映入我耳鼓。我甚为惊讶,却只能保持平静的脸色……
“敏……”姑奶奶轻轻吐出一声呼唤。
我一愣,转首看去,一个苍苍老朽立于清黄锦幔之间,花白胡须,矍铄容颜,皱纹横陈的眉眼泪光闪动。他静静望着床上垂死挣扎的老妇人,再也抑制不住眼中的泪光,健步抢到床前。
我起身让开,他坐在床头,将姑奶奶搂在胸前,紧紧握住她苍白的枯手,哽咽道:“老臣来迟了……”
姑奶奶一阵难过,呕出一口鲜血,赤红的血滴落在衾被上,剜人心骨:“敏……能见你最后一面,我愿足以,可以安心地去了……”
莫非他是流澈敏?流澈潇的爷爷,难怪眉眼有几分熟悉,想不到他也在洛都,竟然能够冲破重重禁卫、进宫见姑奶奶一面。
流澈敏紧紧地拥着姑奶奶,轻轻摸着她的脸颊,手指剧烈颤抖,老泪纵横:“是我对不起你……当年,我如果再坚持几日,你也不会答应你父亲入宫,是我害你一生……”
姑奶奶气弱游丝,一字一字地从唇齿中艰难挤出:“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我先走一步,我会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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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天阙 定风波(5)
紫镛城明漪殿前的垂丝海棠开花了。
两宫六殿九楼阁,偌大的行宫,只有我一个能够住在金煌殿阁中,其余的皆是宫娥、内监。已是第二次以“庶民”身份来到行宫,轻车简从,熟悉的几个面目微微惊讶,瞬间冷漠而去。
我静坐玉石上,扫了一眼光滑石案上的瓜果与清酒,温声道:“你们都退下吧。”
静立的两个宫娥应了一声,轻轻退下,转瞬消失于朱阑红阁。
我微微一笑,脑中异常清晰,眼前却是茫然一片。所有人都不在了,扬州再也没有端木府,洛都血光剑影,谁也不认识谁了。姑奶奶终于去了,解脱了,最后一个亲人走了,惟剩我孑然一身。孑然一身!是的,孤零零的一个人,任人随意摆布,生死不由自己。前方,等待的将是什么?死亡?血腥?刀剑?
所有人都离我远去,我被遗弃了。原来,心底是那么恐惧!
逃离?如果可以,我当然愿意离开洛都,离开这个生生死死的地狱。可是,守在红墙边沿的侍卫何其多,只可进,不可出!
夜色寂然无声,广漠的天幕上浓稠墨水摇摇欲坠,弦月勾在孤瘦的枝丫上,似黄似白似昏,清淡的月辉清逸洒落,笼在摇曳的树影上,朦朦胧胧如烟似雾。
我徐徐起身,轻靠朱漆圆柱上,流白色绫纱长裙随风飘动,拂在身上、腕骨,若有似无的清凉侵入火热的心底。
一首熟悉的箫音悠扬传来,渐渐近了,一抹乳白色人影沐着一身冷霜似的月华缓步朝着风亭走来。夜风拂起他的黑发,袍摆翻飞,衣袂当风,缕缕箫音飞掠而出,绵长而清婉。
流澈潇站定在青阶上,清冷月辉之下,眉眼灿然:“可怪我消失多日?”
我摇摇头,恍然明白,那日他让我再吹一遍,原来是为了记住这支曲儿。
流澈潇俊美脸庞如玉雕成:“这阵子,我离开洛都了……幸好你没事,否则,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自己。”他一缩乌瞳,眼神似有迷醉,“方才我看见了什么,你想知道吗?”
我再次摇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目眩神迷地看着他——眼底的是他,心底的是唐抒阳,看着他,仿佛是唐抒阳就站在我眼前。如果他是唐抒阳,该有多好啊!
“我很想把你画下来,嗯,画中人是这样的:树影婆娑,一个白衣胜雪的女子,斜倚在红柱上,绫纱长裙宛若一波水纹逶迤在地,青丝缭绕,娥眉轻愁,广袖飘飞,衣带当风。这个女子,就在我的眼前。”
我轻轻笑了:“只怕不是我吧,是你幻想中的女子。”
流澈潇轻叹一声:“如果有纸笔就好了。”他握住我的手,将一管玉箫放在我的掌心,“这管玉箫,音色不输于你的那管玉箫,我携带多年。我想你是极爱箫的,放在我身上也没多大用处,就送给你,闲时把玩把玩。”
我瞥了一眼玉箫,蹙眉道:“既是你随身之物,我怎能收下?你的心意,我领了……”
流澈潇合上我的手,坚决望我:“我音律很是粗略,你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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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天阙 定风波(6)
我转身坐下来,细细抚摸着玉箫,只见玉箫通体碧绿、莹然剔透,一如清澈见底的溪水照见人影;仔细一看,玉箫中竟有花影嫣然、树影摇曳,极淡极淡的影子,却是世所罕见。
脑中灵光一闪,我浑身一震:“莫非,这是疏影碧光箫?”
流澈潇含笑颔首:“端木小姐果然见识深广。这确是天下三大奇箫之一的疏影碧光箫,几年前,偶遇的一个老者送给我的。”
天下三大奇箫,其中两个为我拥有,呵,真真奇妙!
宫灯洒出一团昏黄的暖光,光影摇曳,照亮风亭一方天地。流澈潇黑白分明的双眼摇曳出些许的伤意:“太皇太后去了,端木小姐节哀,不要太过伤心。”
我低垂了螓首,默默不语。如今的洛都,只有陆舒意可以信任,眼前的男子流澈潇,可以信任吗?他为何一再来找我呢?
“如今是秦王摄政,也是六月登基,只是不知道,秦王能否活到六月。”流澈潇冷嗤一笑,笑靥冰凉,“龙城来来去去的,无非就是凌朝的诸位亲王,皇室亲王互相屠戮,就是为了立政殿那把龙椅。”
至高皇权,锦绣江山,谁不想要?金碧大殿,辉煌朝堂,威赫龙椅,昔日惺惺相惜、清心寡欲的宗室亲王,面对皇家权杖,面对权力顶峰,再也不顾兄弟情义、天下苍生,刀戈相向,枪戟横立,不惜举兵杀戮、血溅宫阙。
乱世岁月,龙城飘摇,真正能够主宰九重宫阙的一世雄主,或许尚未出现。
我把玩着玉箫,昏黄灯火之下,泛出些许冷淡的碧光,冷漠道:“接下来,不知道会是哪个粉墨登场。”
流澈潇温和俊美的脸庞倏然凝重:“不管是谁,你终究是危险的,你有何打算?”
夜风寒凉,愈显凛冽,荡起腕间的绫纱轻软拂动,凉意丝丝,背上不由得涩然。花木摇曳,一树海棠摇落片片粉红嫣然,绰约的飞旋舞姿,迷人心神,徐徐浮来幽幽暗香。
是呵,何去何从?义无反顾地离开洛都,相信他会帮我;留在行宫,或许仍将继续辗转于龙城与紫镛城,或许终将如黄叶飘零……前路无法预料!
我涩涩一笑:“其实,在哪里不都是一样?洛都,只是比扬州凶险一些罢了,真到了那一日,就是真正的解脱了,你说是不是?”
不是我不想离开,是不想连累他。我身旁的男子,再也不想他们因我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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