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王、程潜和我所处的位置,是在上风口,所以还算好些。程潜皱起眉,捂住了鼻口,眉心皱成一团,睿王还是那派“任凭风吹浪打,我自屹然不动”的从容神态,但是脸色却明显白了些。不过好在这二位都是绝顶高手,这时候有闭气功傍身,想来比什么都有用吧。
不过出乎我意料之外的,那个小正太虽然抖得有如风中之叶,却没有昏倒。相比处在下风区的那干已然吐得七七八八的人众,以及早昏到“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村长大人,算是很难得了。
我看了一眼站在我身边,脸色青白惊魂不定,几乎要背过气去的当地仵作,只能摇头了。看他的面容不过二十许,想必还没碰上过这样的案子吧,这样的第一次,对谁而言都不会好受的。
待尘埃稍定,我便走到棺木边,询问已经吐过一起的,不过看起来状态比之县令大人好得多的县尉:
“县尉大人可看清楚了?棺中两位可是王大人以及王忠?”
那县尉飞快的朝棺木里看了一眼,点点头,便又跑去吐了。
我看了一眼那仵作,问道:“你可还支持得住?若还支持得住,便画尸图吧。”
那仵作喉结一动,有些颤颤巍巍的点点头,我蹲下身仔细端详,尸体的脸已经出现了白骨化的特征,配着那灰色的局部霉变,更显得诡谲。衣物因为尸水的腐蚀,已经纤维化了,尚有些随着零星的腐肉黏在躯干和四肢白骨上,身体内部的器官也已腐化,尸水在肋骨间,结成了黄褐色的冰体。
这一切就像一场噩梦。
我伸出手,探向尸体的头部。根据已知的情报,王忠是撞碑自杀,那么他的头上,定是会有因撞击留下的伤口。若是致命伤的话,伤口应该还不浅。
我轻轻按压尸体的头部,这伤口的位置——难道当时验尸之时,没有人注意到?
我转向另外一具尸体,这次便更离谱了,我才略微碰了王大人的尸身,竟有一颗三寸长的钉子,“叮当”一声掉在了肋骨边,敲碎了一小块冰晶。
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小正太早忍不住扑倒棺木面,大声哭泣。
睿王转头看了一眼被两个侍卫夹在中间的那位前京口县冯大人,他脸色微变,一撩衣襟跪倒在地,说道:“殿下,下官尚有内情回禀。”
“自然有你说话之时。” 睿王淡淡道,然后又看向我:“翔之——”
“殿下,可否将两口棺木都带回,如此浮光掠影,臣尚不能定论。”
“依卿所请。江宁县,将这两口棺木带回钦差行在,一切听候凤大人论处。”
江宁是建康故地,南朝历代定都于此,而王谢两大豪族,便住在这秦淮河畔。到了碧落朝,王氏居庙堂,谢氏隐于野,兜兜转转都入了京城。直到光武朝,王氏大厦倾倒,谢氏声名日盛,光武帝爱屋及乌,下江南之时选择了谢氏故地为行辕,并大加修缮。仁和帝物华五年,时任碧落右相的谢朝阳上书求去,仁和帝将谢氏故居还赐于他,百年来,谢氏嫡系世居于此,如今无论睿王也好,程潜也好,都算是谢氏外孙,到了娘舅家,又如何能过门不如?所以行在行辕,自然而然设在了乌衣巷谢府。
马车向谢府行进,程潜坐在我身边,抓紧时间向我普及谢家的种种。谢府如今的“老祖宗”,是睿王和程潜的外祖母,出身丞相世家晏氏,说起来还与碧落皇室存在着血缘关系,因为她的祖母,便是光武文皇后长女含章公主。她膝下有二子三女,其中便有睿王的母亲故贵妃谢氏以及程潜的母亲。根据谢氏庭训,谢氏一门的男子,自总角之年便回江宁谢府入家塾读书,在弱冠之前若要离家,必须通过家塾的考试方能成行。而谢氏一门的女子,在及笄之前也同住在江宁谢府,除琴棋书画诗酒花之类的才艺之外,还要学习为妻之道。
在交谈之中,马车到了谢府门口。早有一群人等在门口,礼貌周到为我们安排马匹行李,一名穿着青色儒服,雍容儒雅的中年男子缓缓上前。在一阵乱七八糟的行礼之后,程潜便为我引荐,原来这人是他们的舅舅谢榕。谢榕是有名的江南大儒,在翰林任上,因丁忧致仕,之后婉拒了朝廷起复的恩诏,被碧落四大书院之一的北极书院延请,做了山长。在我参加儒生试时就曾听同年提起他的名字,却不曾想竟能在此地得见一面。
又简单了寒暄几句,睿王便打发了一路护送两具棺木而来的县令等人,只留下了县尉以及仵作两人,作为我的助手,跟着棺木先行安顿。我正打算跟着他们溜走,便被程潜一把拉住。睿王也转头看了我们一眼,道:
“翔之,公事稍后再议,先随本王与光隐,同去拜见外祖母。”
还好刚刚验尸时候穿的衣服已经借用受害者家换了下来,不会失礼,我硬着头皮跟着他们换了马车,一路往里面去了。
行行复行行,我们终于到了□。下了车进入眼帘的便是一面三色琉璃影壁,雕着岁寒三友图。我深吸一口气,心中不由得苦笑,本来是想着在江南安稳终老,为什么自己却越来越卷入这比麻烦还麻烦的漩涡?
我顿住脚步,做最后的垂死挣扎,说道:“殿下请留步,殿下与光隐皆为老夫人至亲,臣却是外臣,如此贸然拜见毕竟与礼不合。臣是否暂留此地,等候召见,放为妥当?”
“翔之不必顾虑,外祖母她老人家并非那等凡俗之人,既然来了,自然一并进去,何必在外空等?”睿王没有回答,程潜已抢先说道。
我看了一眼睿王,他不置可否,而程潜则根本不给任何人反应的余地,继续道:
“如今既非在行辕内,便没有上下之分,翔之为我知己,自然与我同往,若留翔之在此,那失礼之人,便是程潜了。”
事已至此,难道还有我反悔的余地,只好默默跟在他们身后,进屋去了。
“孙儿拜见外祖母。”云耀和程潜都是大礼参拜。我不好再跟在他们身后,便侧身站到了一边,无视一屋子的人影攒动,只管摆出低眉顺眼的姿态。
“你们两个小子,原来还记得我这个外祖母!”上头传来的女声中气十足,没有一丝苍老的感觉,道:“你那父皇可还没死?”
“蒙外祖母您惦念,父皇身体康健。这次南下,父皇特意让阿耀带了安西进贡的雪莲,高丽郡进贡的人参,并呈给您补身。”
“溶儿,将他送来的东西都拿去变卖了,照原样舍给穷人。瑱儿,你回去告诉他,我便是死,也要等他先闭眼。”
“瑱儿”?我没有听错吧?便是叫名字,也该是“耀儿”,为何会是“瑱儿”?听这位晏夫人的言语之间,却是对皇帝颇为仇视,而且毫不掩饰。早知道又有皇室秘辛,我就应该在第一时间里装昏,避过这次见面。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啊更新,更完了去吃饭了~~
千年调
“还有你,潜儿,你还有脸笑!若不是这次瑱儿捉了你来,只怕还要我这把老骨头亲自去苏州,才见得到你。”
“老祖宗饶命!您看我人都来了,您要打要骂,咱们来自方长。”程潜笑着说:“今儿我特地带了朋友来,您好歹给我留点面子不是!”
怪道他一定要我进来,原来我还是块上好的挡箭牌。不过既然已经被点名,也只有上了。我抬起头,向着老夫人的方向走了两步,行了一个晚辈之礼。
“在下凤君,给老夫人请安。”
“快快请起!”那老夫人亲自走过来扶起我,说道:“好容易见到他们两个,老婆子就忘形了,带累你站了这许久,是我的不是!”
“不敢!”我礼貌地微微抬起头,眼前的老夫人鬓发如银,目光睿智而慈祥,即便如今鸡皮鹤发,仍能看出年轻时是何等风华,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杜拉斯那段经典的对白——
“与那时的你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
“好,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潜儿,我只当你在苏州,便只和那群酒囊饭袋同流合污,原来你竟也有凤公子这般友人。”她上下打量我,然后微微一笑,说道。
“夫人过誉了,凤君愧不敢当。夫人唤凤君名字便是。”我连忙说道。
“翔之,你竟能合上老祖宗的眼缘!”程潜笑道:“难得!难得!老祖宗看人的眼光,自然是比我们高上十倍的。翔之掌苏州刑名,又有妙手回春之能,所以苏州百姓都风传凤大人有通鬼神之能。”
“光隐太过誉了,能与光隐为友,是凤君的荣幸。”我微微一笑。
“这话怎么说?”老夫人微笑着问道。
“光隐公认为江南第一才子,又有舌灿莲花之能,苏州百姓都风传程公子一开口,便可活死人,肉白骨,凤君自然甘拜下风!”
他才是鬼扯好不好?谁说我有本事通鬼神了!看来不给他两句,他是安静不下来了。
我的话音一落,老夫人先笑出了声,谢榕和谢家的一干人等也都忍不住笑了。程潜转着手中的折扇,倒是没有半丝尴尬。
“光隐,如今看来你最该长得,就是记性!”睿王神色如常,眼角眉梢却带了一丝笑意。
正在与其他人厮见,只听得门外传来了清脆有如黄莺出谷般的声音,饱含着满满的惊喜:“瑱哥哥,潜哥哥!你们何时来的?怎么不让人先告诉清儿!”
“清儿,不许无礼,有客人在呢!”谢榕的夫人徐氏摇摇头,对我说道:“小女无礼,让公子见笑了。”
“不敢!”我忙说道,毕竟对方是谢家娇客,我又是个外来的“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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