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衣转过身,伸手抱起睡着的朱见济,又伸手探了探朱祁钰的额头,那烫手的触觉使她的心狠狠的一震,颤抖而沉重的呼吸着。她怀中的朱见济轻轻动了一下,似是要醒过来,她才像是陡然惊醒一般,内心深处,不知哪个地方,又有了针刺般的疼。轻轻拍着儿子的背哄着,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要怎样才能养成寒蛊?”
“我知道,你是想要用自己的身体养蛊救他,可是,要养成寒蛊不仅需要每日食用剧毒的百蛊虫,且还要接连食用一百日方可,没有人能够忍受那种痛苦,而且,要养寒蛊,还必须得备用沉香冰蝉子与寒蛩绡!”韩赵燕齐自然知道她这么问的用意何在,轻轻哼了一声,摇着头,看着床榻上昏迷的朱祁钰,原本的快意不知怎么的,突然变成了莫名的酸涩。眼前的这对夫妇,虽贵为大明的天子与贵妃,倒是有着出乎他意料的患难深情。“我身上虽备有各种各样的奇蛊,可惜却独独没有没有沉香冰蝉子与寒蛩绡这两样稀罕的东西,所以,我只能说爱莫能助!”
“沉香冰蝉子与寒蛩绡么?”眉端细不可微的一凝,素衣敛下眼,浓密的睫静静下垂,端凝的仿佛冰雪刻成的一朵出水莲花,任凭烛火的光晕投落下两道寂寥的阴影,生生遮住了眼。“看来,就连老天也是站在我这边的。这两件东西,我都有。”
韩赵燕齐脸上的笑瞬时便僵了。“你真的有这两件东西?!”他像是不信,有些讶异地上前一步,眼底的惊诧在烛火的微光中模糊刻出一个轮廓来。
素衣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抬起头,一抹笃定淌进她的双眼,模糊成了一层薄雾,转瞬又匆匆化去。她点点头,眼睑轻轻的一跳,眼底似乎压抑着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却选在此刻不动声色地浮了上来。
韩赵燕齐略微眯起眼,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子,有那么一刻,他竟然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凌厉而可怕的气势,像是千年深涧中的冰雪瞬间消融,令人胆怯。“那好吧,既然老天都要帮你,我若是执意不施以援手,倒显得我小肚鸡肠了!”他过转身,刻意用矜傲的言行掩饰着心底的悚然,忿然的言语却始终未能掩饰住那微小的细枝末节。“现在我累了,你且先照看着他们吧,待我先回去整理休息一下。”
慢条斯理地走到大殿门口,他回转头,颇具深意地看了素衣最后一眼,“你放心,三十六个时辰之内,他也还死不了,你随时可以带着沉香冰蝉子和寒蛩绡到崇质宫来找我。”语毕,见素衣神色未变,他不禁暗自诧异,推门出去了。
见韩赵燕齐从大殿内出来了,殷心等一干人等立即入了大殿。心急的殊颜闷着头便往前冲,焦躁得嗓子也嘶哑了,怎么也压抑不住情绪:“怎么样?!他如此神秘,究竟用了什么方法?那蛊解了么?”她急急地扯住素衣的衣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床榻上已经陷入昏迷的朱祁钰,顿时愣住了。一时之间,她挠了挠头发,不知道方才揪紧发生了些什么,脑子竟是转不过弯来。
倒是慢她一步的唐翥儿脸色骤变,扑到床榻上,被朱祁钰那青紫的脸色给吓得一脸死白。“殿下!”她失声大叫,手刚碰到他的身子,就被那骇人的高热给震慑了。“殿下的身子为何会这么烫,脸色为何也这么难看?!”她急得六神无主,全身颤抖,怒气匆匆地质问着素衣,语气里已经带了藏不住的愤慨。
殷心也是一脸的莫名其妙,便疾步上前,想要为朱祁钰号脉,却被唐子搴给拉住了。殷心一时不明就里,挑眉以眼神询问他缘由所在,却见他一反平日的慵懒,眉头深锁,抿唇轻轻摇头,示意她什么也别做。
“他方才为见济换血,将蛊给转嫁到了自己的身上。”素衣扬起脸来,眼神静静地扫过众人的脸,一字一字慢慢地诉说事实。璀璨的琉璃盏映着她衣袍上银线绣成暗花,衬得那本就瘦削的一张脸更是似冰般隐隐透明,丝丝纤细的血脉在肌肤下若隐若现。
“那你为什么不阻止他?!”唐翥儿对她的镇静极为不满,仿佛被当胸燃起了一把火,怒意熊熊,眼眸中溢满重重叠叠的痛意。她自床榻上一跃而起,毫不客气地责备着,尖锐的言辞像是锋利的刀剑,对着素衣便是一阵不知节制的乱砍乱刺。“你为何要放任殿下去做这些不要命的事?不就是一个孩子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即便是夭折了,不是也还可以再生么——”
“翥儿!”听唐翥儿越说越离谱,唐子搴倒抽了一口气,骤然开口呵斥,阻止她继续无法无天。“你给我住口!”
“难道我说错了么!?”唐翥儿唇角一颤,不肯妥协地死死盯着素衣,仿似当她是不共戴天的宿敌一般,恨不得上前便狠狠扇她两耳光。“倘若殿下有什么事,便都是你的错!”她不顾一切地吼完,才发现眼角湿湿的,凉凉的泪已在不知不觉间渗透了出来,伴着扑面而来的寒风,搅出阴阴的凉意,一寸寸地在她脸上攀爬着,好似一把薄犀的刀在割着,生生的疼。
素衣木然地转过身,眸子迎着唐翥儿,已显出了几分明显的涣散,耳垂上那琉球珍珠坠一阵摇曳,触在她的面颊上,冰一般地冷。“你说得很对,一切是我的错。”她毫不分辩,只觉得胸口蓦得一紧,仿佛被压上了一块巨石,一点一点将胸口挤破,甚至就连每一次的呼吸都是狠狠的牵痛。
唐翥儿没有料到她会这么说,一时竟然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应对。大殿之内弥漫着叫人窒息的静默,众人谁也不说话,只能听到琉璃盏内的灯花爆出极细微的噼噼啪啪声。
“殷心姐,劳烦你与四儿代我好好照顾见济,钰一身都是汗,我想为他擦拭擦拭身子。”好半晌,素衣将朱见济递交到殷心手上,终是开了口。她神色平静地站在原地,并不看向谁,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毫无顾忌地唤着朱祁钰的昵称,外表竟然看不出一丝的情绪波动。“唐公子,唐姑娘,请你们先出去吧。”
“我不走!”唐翥儿倔强地紧紧拽着朱祁钰的手,用袖子轻轻擦拭着他额上集结的汗珠,一副全然不肯妥协的模样:“我要留下照顾殿下!”
“翥儿!你实在太放肆了!不要逼我这做哥哥的在人前教训你!”唐子搴勃然大怒,棱起眉,扫向唐翥儿的眼神比刀剑还要锐利,话语毫不顾忌情面。“在这大内宫廷里,你难道还识不清自个儿是个什么身份么!?几时轮得到你说要或者不要?!”
唐翥儿哀怨而委屈地看着唐子搴,眼中迅速汇聚着泪水,泫然欲滴。此时此刻,她真的很希望留在心仪的男子身旁,她那么担心他的安危,甚至恨不得以身代替,为他承受所有的痛苦,可是,唐子搴的一席话却是一针见血的砸醒了不曾看清事实的她。
是呵,她是什么身份?她不过是御医馆挂名的医者,连女官也算不上,而那白衣女子却是她心仪的殿下专宠的贵妃,两相较量,优劣即分,她毫无身份立场留在这里,不是么?
依依不舍的松开朱祁钰的手,她咬着牙,倔强地死死忍住那即将往下淌的泪珠,快步往大殿之外奔去,直到背着光处,才悄悄伸手无声的拭去了眼里的一滴泪。
殷心与殊颜对望一眼,无可奈的地摇摇头,也抱着朱见济出去了。
沉默了片刻,唐子搴静静看着素衣,模棱两可地问了一句:“你都知道了?!”
他知道,要转嫁蛊毒,需要至亲才可,而素衣应该也知道,而今,朱祁钰既然转嫁了朱见济身上的蛊,那么,也就曝露了其与朱见济是亲生父子的事实,朱祁钰的秘密恐怕也已经被素衣洞悉了。此时,他拿不准素衣究竟是怎样的心态,说是忿然,可她却一脸平静,不见丝毫的怒意,眼神平静得像是什么也不知道。
难道,她竟是不生气么?
当日,他曾见过她因风湛雨的死而伤心欲绝的模样,朱祁钰费尽了心思,才使得她肯慢慢接受那诚挚的情意,可而今,一切都被揭穿了,所谓的宽宏大量不计前嫌,竟然是掩盖隐瞒的幕布,换作是谁,恐怕都会震怒得无法承受吧?!
她为何还可以如此若无其事?
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知道什么?”素衣转身,缓缓倚坐在床榻边沿,不由自主地合了双目,颈间那无暇的白玉蟠龙珏沉沉的坠着。片刻之后,她方才慢慢地睁开眼睛,低头轻声询问,言语温软愁郁,犹如一泓泉,无声地漫延至整个肌肤骨血。“难道,有什么是我应该知道却一直不知道的么?”
唐子搴被她这番言语给问得微微一愣,不曾考虑的言语似是要脱口即出:“我还以为——”
“我什么都不知道。”素衣极快地打断他的话,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仅只是一眼,那一眼,包含着了然,还有那说不出口的伤感与哀怨。
唐子搴酝酿了满腹的言语,想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为朱祁钰求情,可素衣这样的态度,使他那满腹的话都梗在了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或许,这些事理当由当事人自己去解决吧?
“不要怪他,他也是逼不得已的。”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双眼睛却深深地望着她:“他对你的情意如何,你心里该是有数的,我也就不便多说什么了。”
短短的话语,似乎已经将旁观者所有的感触都涵盖在在内,他知道素衣能如此镇定,肯定是对保住朱祁钰的性命有十成把握,也就不再开口,出了大殿,关上殿门,将这一方天地给了这一对总是不得老天眷顾的璧人。
素衣静静地看着朱祁钰,看他不断地冒着汗,眉头深深蹙起,像是在隐忍着极大的痛苦。
是呵,一次又一次的隐忍!
她知道这个男人总是如此,不管做什么事,总是将自己置于暗处,以便综观全局,做最完备的谋算,力求最完美的结果。他什么都能忍,在她为情彷徨之时,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紧紧地抱住她;在她孤苦无依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