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看他们冒雪而来,依然精神抖擞,昂首挺胸,虎虎生威,知道非一般人,心里先存三分小心。又看卷棚里多了六匹马,其中一匹驮着行礼,点头哈腰地问︰“客官,可要把行李御下来?”
“不用了。只管来一桌热饭菜,再来一壶酒。”领头男子说话带着浓浓的西北口音,铿锵有力,一听就知道说一不二的人。他撞下帽子,拍拍积雪,而后随手扔在桌子上。又解下大氅,露出一身墨绿劲装以及腰间悬挂的单刀。屋里旅客们惊了惊,知道不便装而行的公差便将士,纷纷移开了视线。
伙计和掌柜更加不敢怠慢,赶紧把温着的饭菜送了上来,又拎了满满的一壶酒。这五位男子显然饿坏了,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吧唧有声。
闷坐一会儿,大家都觉得无趣,有个胆子大的旅客便催说书先生︰“老先生,说一段故事吧。别再说什么三国演义,隋唐好汉,都听腻了。说些新鲜有趣的,便是儿女情长也无妨。”
一位二十出头北上赶考的书生说︰“就是,就是,听说京城物阜人丰,人物风流,不如说说京城里的奇闻异事。”
说书先生捋着胡子想了想,说︰“也罢,京城里确实有桩公案,正闹得纷纷扬扬。”
北上旅客纷纷说︰“什么公案?快说来听听。”
说书先生清清嗓子,醒木一拍,朗声说︰“侠烈英雄本色,温柔儿女家风。两般若说不相同,除是痴人说梦。今日近不说残唐五代,远不说汉魏六朝,单说我大周朝京都的一桩轶闻,博列公一粲。”说着,又拍一下醒木,“列公,我大周朝并吞六合已有一百多年,与国同休的先数近支远派的宗室,再就是从龙建业的文臣武将,只因太宗皇帝仁善,后辈俱都承袭功勋,绵延百年。如一门忠烈的保康赵氏、父子双学士老少二宰相的朱雀大街沈氏、文豪辈出的京西阮氏……一一列举,怕得说上三日三夜。只因这京城聚集天下最多的世家名门、英豪文杰,也便演义天下最多的悲欢离合,恩怨情仇,此情此理,自不在话下。列公,今日小可一不说豪杰,二不说文士,单说一个女子……”
这说书人口才不错,娓娓道来,多数旅客已听得入神。听要说一个女子,便都一愣。
“……此女子姓阮,行五,京城百姓皆称之为阮五姑娘。列公猜得没错,此女正是出身于京西阮氏……”说到这里,埋头吃饭的五个男子都蓦然抬起头看着说书人,五道凌厉的眼神象匕首一般,说书人只觉得头皮发麻,脖子微凉,说不下去了。
有一位也京城南下的商人恍然大悟地说︰“原来先生是要说她,没错,委实已闹得京城纷纷扬扬。”
北上赶考的书生越发好奇,问︰“不过是个女子,有何才智,居然闹得京城纷纷扬扬?”
商人说︰“倒不知道她有何才智,只听说她是阮文孝公的孙女、礼部侍郎的女儿、紫英真人的弟子……”
另一个京城南下的中年文士打断他说︰“兄台错了,她实是沈相之女,阮文孝公之外孙。去年十月,沈府还想让她认祖归宗,都闹到朝堂之上,听说天清寺白云大师都出面调解,只是不知道为何,后来又不了了之了。”
书生听得一头雾水,问︰“那她到底是谁的女儿?”
中年文士说︰“是阮文孝公的外孙无疑,至于生父何许人,尚无定论。”
书生又诧异地说︰“怎么会连生父何人都不知道呢?”
中年文士摆摆手,含糊地说︰“此事说来话长,得提到十多年前一桩公案,事关朱雀大街沈府和京西阮府,当事人尚且含糊其说,我们外人又如何得知?听着一乐,不必追根究底了。”
书生猜他多半是不知情,便又央求说书人︰“先生,再往下说呀。”
说书人瞅着五位劲装男子,见他们又埋头吃饭,心里稍定,拍一下醒木,说︰“列公压静,听小可一一道来。都说这女子比精金美玉还尊贵,养在深闺人不识,因何这位阮五姑娘却大名彰扬?只因三桩事。”他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这头一桩便是她出身,可谓是云谲波诡……”他在京城也是说书为生,每日出入茶馆,听多了关于阮沈两府恩怨的民间传闻,梳理归拢倒也颇有一番传奇色彩,一干顾客都听得入神,连狼吞虎咽的五位男子也放慢速度,边听边吃。
“……可悲可叹,一个好好相府嫡女便成了名不正言不顺的庶女,正所谓明珠投暗,宝镜蒙尘。不过,天道极则反,盈则损。这位阮五姑娘长到十三岁,姿容秀妍,兰心蕙质,名动京城。玉虚观主持紫英真人青眼相加,收她为俗家弟子,连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都派人到贺……”
书生正是年少多情,神往不已,问︰“这位姑娘当真姿容秀妍?”
虽然因为被打断,说书先生略有不爽,但还是捋着胡子说︰“自然是貌美非凡,有诗为证。平生不识阮五面,愧为五陵年少名。”
书生艳羡不已,心里跃跃欲试,问︰“先生能否告诉晚生,何处能见这位阮五姑娘一面?”
说书先生还没有说话,商人哈哈大笑说︰“阁下有胆,便去守在晋王府门外吧。”
书生不解地问︰“兄台说的可是镇守兴平镇七年,令北戎敌寇闻风丧胆,宣宗皇帝六子,今上嫡亲兄弟的晋王爷?”
“除了他,更有何人。”
书生迷惑地说︰“晚生曾在邸报里看过太后圣旨,这位晋王不是与沈相之女订了亲,怎么又娶了阮五姑娘?”
“哪里是娶呀?是纳为妾室。”
“啊。”书生瞪大眼睛,片刻,不相信地摇摇头,“如此女子,如此家世,怎么会屈尊为妾室呢?”
商人不耐烦地说︰“此事说来话长,你还是请教说书先生吧。”
说书先生数次被打断,早就已经兴致全无,但读书人遵循善始善终,只好硬着头皮说︰“列公,俗话说千娇百媚比不过门上楣,阮五姑娘固然是千好万好,只因这宝镜蒙尘的出身坏了事。若许与一般世家子弟,自然是相得益彰。要嫁入十二道门档的亲王府,却又是踮着脚尖不够。因此便有了这第三桩事,正所谓恩怨情仇一锅粥。要说大周男儿,谁人可当铁骨铮铮一词,非晋王莫属……”
五位劲装男子齐齐皱了眉,其中一位年岁轻轻的男子看着领头男子,低低叫了一声︰“余大哥……”
余庆摇摇头说︰“听听也无妨。”
“真是郁闷,咱们王爷就为这么一个女子被百姓烂嚼舌头了。”
“就是,她究竟有什么好,王爷为她得罪了太后和沈家。”
余庆皱眉,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再说下去,侧耳继续听说书先生。
“……说起来,这位晋王爷也是情痴,不惜得罪亲家翁沈相,日日派太医给阮五姑娘的母亲把脉,又摆出亲王仪仗到玉虚观接她。只是这位阮五姑娘也个禀性刚烈之人,如何肯委身为妾?因此一番铿锵言词说退了晋王,又表示要为母亲祈福,入玉虚观修行三年……”
书生“啊唷”一声说︰“方才不说她入了晋王府吗?怎么又在玉虚观修行了?”
说书先生捋着胡子说︰“确确实实入了玉虚观修行,阮府与晋王府的下人都是这么说。”
商人不服气地说︰“胡说八道,十二月初五,晋王大摆仪仗出城,便是去玉虚观接的她,她如今正在晋王府里享福呢。”
中年文士说︰“两位都错了,京西阮府,百年清流世家,从来没有女子为妾。晋王与太后此番举动,已令阮府面目无光,阮五姑娘不愿意忍辱偷生,早就上吊身亡,驾返瑶池,可悲可叹可敬!”
书生口瞪目呆半天,说︰“倒有三种说法,这位阮五姑娘究竟去了哪里?”
话音刚落,只见五个劲装男子的其中一位站了起来,大步走到说书先生面前,扔了一两银子在方桌上。说书先生每日口干唇燥,所得不过几百来文,见到这么一大锭赏银,顿时眼睛一亮,连忙作揖说︰“多谢厚爱,多谢厚爱。”
“我大哥说,你固然书说得不错,但若想脖子上脑袋安生,便管好自己的嘴巴。”
说书先生吓得腿脚发软,扶着方桌子,挤出笑容说︰“小可明白。”
一干旅客也吓得面无人色。
过了一会儿,五位劲装男子起身,戴好风帽,披上大氅,开门走了出去。片刻,杂沓的马蹄声远去。
第2章 亲亲为大
春分过后,天气一下子回暖了。
阮二姑娘大清早起来,听到窗外数声清脆的啁啾声,诧异地问春云:“是燕子?”
“是呀,大概是昨晚飞回来的。”春云点点头,打开窗子,指着屋檐下正啄春泥修补燕巢的一对燕子。“我仔细瞅了瞅,好象是去年那对。”
阮二姑娘探头看了一眼,说:“倒是一对长情的家伙。”
“没错,恭喜姑娘了。”
“恭喜我什么?”
“我们老家的人都说,燕子双飞,早春归来,是好兆头。”
阮二姑娘微哂,随即心里不痛快起来,她都十五岁了,虽有不少人求娶,却没有一门可以匹配她的家世才貌。“净听山野村夫瞎说。”
春云不敢再多说,把披风给她系上。
两人一起走出韶华院,到大夫人屋里。
大夫人看到她一身浅蓝,连头上别的着都是一支白色玉钗,不由地皱眉说:“作什么今日穿得这么素?”
阮二姑娘没好声气地说:“我还想穿一身白呢。”
“胡闹。”大夫人瞪她一眼说,“这是咱们府的喜事来的,怠慢不得。”
“什么喜事?一个西贝货而已。”
“你以为太后不知道是西贝货,你以为官家不知道是西贝货,还要下旨嘉赏,为的是什么?”大夫人怒其不争地点着她额头,“越大越没有眼力了,往后再敢胡言乱语,不用你祖母,我都饶不了你。免得到时候冒犯天家,连累着一家人死无葬身之地。”
见一向疼爱自己的母亲都呵叱自己,二姑娘顿时红了眼圈,委委曲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