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晚上,东阳城下了一场雷阵雨之后,天气就越发凉飕了。
一层秋雨一层秋。
眼看就要到深秋了。
齐大老爷穿上夹袍,身上果然暖和了许多,拉了齐赵氏的手,感慨地道:“多谢夫人了。”一边说,一边叹着气往外走。
齐赵氏送了出去,笑着问了一声:“老爷因何一直唉声叹气的?何不说出来,妾身帮着老爷出出主意。”
齐大老爷在门口站定,回身道:“你回去吧,不用送了。——也没有什么大事,都是生意上的小事。”说着,又叹了口气,一副怀才不遇的郁闷溢于言表。
齐赵氏睃了齐大老爷一眼,便伸手抚了抚齐大老爷的衣领,笑着道:“老爷不惯那些商贾之事,正是清雅之人,确实受不了那些俗事。——不若老爷让大少爷回来,帮老爷分忧吧。”
齐大老爷听见齐赵氏说起大儿子齐意正,却是挺胸叠肚起来,脸上的郁闷一扫而空,“意正有大事要做,何必让他沾了铜臭,怎么在朝为官?——若是要找个人分摊,还不如让意诚跟我去学学怎么做生意。”齐意诚便是齐赵氏所出的小儿子,今年才十二岁。
齐赵氏笑着摇头道:“就算老爷肯,老太太和二老爷都不肯的,就是妾身也不肯。意诚才十二岁,还要历练两年再说。”
齐大老爷抚了抚自己的衣袍下摆,笑着摇摇头,对齐赵氏道:“慈母多败儿。我看,我还是带着意诚去外院吧。日夜跟着我,就算是个傻子,也学出来了。”说着,大笑扬长而去。
齐赵氏被齐大老爷一句“傻子”气得牙痒痒,可是又不得发作,在门口怔了半天,才回身到屋里去了,又另派了人去给上官家和赵家送帖子。
请客的日子,就订在后日午时。
本来东阳城的大家子宴客,都是在晚上。
可是近来因为顾家的事,东阳城宵禁的时间提前了。一般天刚黑,东阳城就关了城门,街上也禁止没有军部令牌的人行走。
所以大家要宴客,也只能改在中午。
齐赵氏一边派人去送贴子,一边也派人去齐意欣的院子里说了一声,让她们好好收拾打扮一下,免得后日宴客的时候失礼。
齐意欣看了帖子,不过放在一旁,就专心伏在桌上,写她的报馆大计。
蒙顶、眉尖和碧螺三个人,在齐意欣屋里搜检箱笼,将齐意欣以前在齐家的中衣、外裳、裙衫、褙子,以及各种大毛、狐皮的外袍和大氅都拿了出来,一件件检视。
叶碧缕也和齐意欣坐在一起,跟她出主意,想办法,对报馆这件事,也很是有兴趣。
碧螺见四下里没有外人,便一边折着衣裳,一边问蒙顶和眉尖:“今儿大太太带走了那么多的丫鬟婆子,可是要做什么?”
蒙顶来得早一些,知道这些丫鬟婆子的事,便说了出来。
碧螺和眉尖都咋舌道:“这样不把主子放在眼里的下人,就该直接卖了了事,哪里需要推来推去这样麻烦?”
蒙顶瞥了齐意欣一眼,见她毫不在意,专心致志地写东西,便拿手掩了嘴,凑到碧螺和眉尖身边,悄声道:“你以为我们三小姐不想啊?可是没办法,这些下人的卖身契不在她手里。——都在大太太手里握着呢。”
碧螺和眉尖也都拿手盖在嘴上,低低地惊呼一声:“难怪不服三小姐管束?——原来人家上头有人”
蒙顶看向窗外齐赵氏院子的方向,不屑地撇撇嘴,道:“让她再得瑟几天。若是还不收手,惹得我急了,不用三小姐想法子,我直接去废了她”
眉尖赶紧捂了蒙顶的嘴,压低了嗓子疾言厉色地道:“住口——你这么做,可是要置三小姐和我们公主府于何地?”
蒙顶闭了嘴,低头整理衣裳不提。
碧螺的年纪到底小一些,只是嘻嘻地笑,悄悄地道:“蒙顶姐姐废不了大太太,可是废掉后罩房里的那个副小姐,应该不成问题吧?”
眉尖跟着也瞪了碧螺一眼,道:“你再胡说,这里可是留不得你了。——三小姐本来就一肚子火,你再煽风点火,可是把小事都闹大了,以后让人说三小姐忤逆父母,你就开心了?”
碧螺也只好讪讪地闭了嘴。
三个丫鬟偷眼看了齐意欣和叶碧缕那边一眼,见她们还是在聚精会神地商谈事情,似乎没有留意她们这边的话,才松了一口气,迅速地低头收拾起手上的衣裳来。
叶碧缕和齐意欣在旁边,其实也听见三个丫鬟的窃窃私语了。不过这些话,也就丫鬟下人们说说而已,她们做主子的,只能装没听见。不然她们要说了些什么,被有心人传出去,又是一桩麻烦事。
蒙顶她们收拾了半天,终于将齐意欣原来留在齐家的衣物都过了一遍,过来对齐意欣道:“三小姐,那些衣裳我们都查过了,只有一个箱笼没有挂锁,所以那些有问题的衣裳,应该都是在那个箱笼里面。另外三个箱笼,都是锁了大锁。奴婢开锁的时候,留神看过,里面的灰都积了有一层,应该没有人打开过。”
齐意欣抬起头,嘴里咬着笔尖,问蒙顶:“这东阳城,有没有什么可以捐东西的去处?”
“捐东西?”蒙顶有些疑惑地反问了一句。
齐意欣用另一只手揉了揉眉头,道:“就是把这些不要的衣物,给需要的人的去处。”
蒙顶听了,恍然大悟,道:“就跟夫人和上官夫人一起办的济慈堂一样,是不是?”
顾范氏和上官简氏两人联手,在东阳城办了几处济慈堂,专门收留那些年岁老大,因为小妾扶正,而被夫君休离的可怜正室妻子们。
大齐朝覆灭之后,新朝的林林总总还在逐渐完善当中。
旧的道德规范已经不复存在。新的法律系统却尚未建立完善起来。整个新朝上上下下,都处于一种既有序,又无序的状态之中。
在大齐朝的时候,小妾扶正简直是天方夜谈,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可是如今的新朝,姨太太当家,甚至小妾扶正,都比比皆是。那些年轻的小姑娘,仗着自己年轻貌美,勾的那些中老年男人就跟吃了蜜蜂屎似地追着不放,用尽了浑身解数讨好这些比自己小十几岁,甚至二十几岁的小姑娘。
而这些小姑娘,也不像大齐朝的时候没个想头,如今知道可以扶正,可以钳制住这些离不开她们的男人,自然是吊起来卖,非正室不做。
对于少数喜新厌旧,没有廉耻之心的中老年男人来说,家里的原配正室人老珠黄,又不肯早早去死,自然就容不得她们在堂了。——休掉简直是最直接的选择。
新朝的中年男人里流行着三句话:升官、发财、死老婆,引为中年人生三大乐事。
家里的正室妻子,若是有儿子,又或是娘家得力,那些男人还不敢造次,最多养个外室就算了。
若是没有儿子,娘家又败了,简直就是男人砧板上的肉,想这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以前的大齐朝,若是有人敢这么做,肯定是不要做官了,自然有对头参他以妾为妻,又或是宠妾灭妻,都是官场上的催命符。——一句话,扔掉原配的代价太大,所以绝大部分男人都不会铤而走险,为了脐下三寸的那点子乐趣,就毁掉自己一辈子的前程。
可是如今的新朝,各级官员,或者靠着选票上台,或者靠着手里的银子上台,又或者靠着手里的枪杆子做了一方霸主,谁来管你是不是以妾为妻?又谁管你是不是宠妾灭妻?
这样的日子,首当其冲受苦的,便是那些一辈子恪守妇道,相夫教子,不懂拿捏住男人七寸的原配正室们。
看着这些以前跟她们相交甚笃,从来没有犯过错的女子受到这样不公正的待遇,顾范氏和上官简氏挺身而出,不仅办了济慈堂,而且直接推动了新朝第一部关于婚姻的立法。
这些事情,齐意欣也是听蒙顶她们说过的。
如今又提起这件事,齐意欣便吩咐道:“把这些衣裳拿去浆洗房好好洗过,在大太阳底下晒干了,再送去济慈堂吧。——跟顾伯母和上官伯母说一声,这些都是干干净净的,我并没有穿过。以后等我有了空,再弄一批全新的布料和棉花捐过去。让顾伯母和上官伯母别心急。”
蒙顶、眉尖和碧螺应了,抬着箱子出去。
屋里只剩下齐意欣和叶碧缕两个人。
叶碧缕也悄悄地问她:“怎么不把翠袖直接退回去?——既然这个丫鬟跟凤凰一样,不如给你继母的亲生子女留着,不是更好?”
齐意欣苦笑道:“你道我没有想过?只是再一想,太太一向名声在外,都说她贤良,待我这个继女,比亲生女儿都要好百倍。凡是有好东西,都是紧着先给我用的,她的亲生子女都是靠后的。你说这么好的丫鬟,当然是要给我用才合适。我若还嘴,说把翠袖给她所出的儿女使唤,她肯定会说,她的儿女不如我出身好,不配使唤这么好的丫鬟,只有我才配。——然后外面还要再传一次她‘舍己为人’的贤名,给她的名声再锦上添花一次。你说是想要我吐血啊?还是想要我找抽?”
叶碧缕倒没有往这方面想,思忖了半天,才摇摇头,道:“难怪你以前做得比大太太还要仁善和气,原来是你在跟她争名声呢。——不过名声这东西,说白了,真的不值什么。你也别看得这么重。”
齐意欣点点头,笑道:“我这次受伤之后,可是看穿了。早就不图那个虚名了。不过以前的做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想想,我那时候才几岁?若不是温顺一些……”
后面的话,齐意欣没有说出来。
叶碧缕却能明白她的感受。
那时候的齐意欣,只要能够活下来就够了。至于活得好不好,那是另外一回事。作为一个幼儿,面对大人无所不用的心机,最好的自保方法,便是装傻,甚至“认贼做母”,装成一块人人可以拿捏的二木头……
这边齐家的请帖送到上官家的时候,顾远东正在上官家跟上官辉说事。
看见齐家的请帖,顾远东皱着眉头问道:“不知道给我们家送了没有?”
上官辉看着请帖上的落款是齐赵氏,笑着在空中弹了弹,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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