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又走近了些,果然眉间有一点痣,在铜镜中看得并不清晰,似乎有黑色菱形的轮廓。母后伸手抚了上去,薄茧摩擦着我的脸颊:“有此吉兆,盈儿万事定能逢凶化吉。”我抬眼,对上一双了然的双眸,里面有深深的隐忍。
刚才她站起来时我才发现,母后今日穿的并非昨日连襟抚地的长裙,而是一件看上去简洁的及地黑袍。腰带上黑丝织成的九龙相叠,在阳光下泛着青色的微光。
这时,两名宫娥将墙上的剑取下,双手奉上,母后将其配在身侧,一柄玉色的如意结带着古朴的翠环坠在剑柄的末端。
“母……母后?”原来我的身上有千斤的重担,竟是我,陷她于如此的境地。
“母后,这是往何处去?”我问道。
她安抚一笑,就连我都看得出敷衍之意:“万事无妨,且在此静候。”
我抱住了她,她的剑柄斜在我的身侧,她又要大包大揽,独自去面对我闯的祸么!
“母后!儿臣不孝……”
她怔了半晌,目光渐渐地柔和了,这才缓缓地开口道:“傻孩子……你……终是有这份心了……这次的事,并不是你的鲁莽,只要你一日是太子,她一天得宠,就日日月月会有今天。你以为你在宴会上不说那番话,她就从此不咬人了?”
“儿臣不能帮你么?”我期盼地看着她。
母后讥诮一笑,眼中却闪过一丝寂寥,她淡淡地道:“你还小。”说罢她将我从她的身上扯开。
我下意识地仍是不依不饶地再次抓住了她的手。
半晌,她终是叹了一口气:“放心吧,傻孩子,我去找萧丞相,你萧叔。他定会帮助我们母子的。”
说完她便转身出了大殿,门外的宦者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她又一次扛下了所有。
等我回神追出去的时候,只看见正午灼人的烈日。
我缓缓地叹了一口气,也不怪母后今日拒绝我,因为从前的刘盈,从没有这份心。
沿着宫里的道路漫步着,我已经几日没有去太学了,父皇也从不过问。
来到父皇的御花园,我一个人坐了下来。阳光照着我暖洋洋的,花园中开满了各色缤纷的花……
这似乎是我唯一放松的闲暇。
可是人一松懈下来,巨大的空虚和不安感便朝我袭来……前世的事,像潮水一般涌向我的胸口……
我就像是一个空了心的人,怔怔地坐在那里。
这时忽然一阵嬉闹的笑声传来,将我拉回了汉宫巍峨如庙宇般的桎梏。
只见一个宫娥蒙着眼睛,伸着手臂,循着笑声跌跌撞撞地追逐:“殿下?殿下?您在哪儿?”如意在前面跑着,发出咯咯的笑声。另外一名宦者大汗淋漓地跑在后面,眼睛紧紧地跟随着如意,仿佛是怕他出现危险。
如意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径直朝我站的这片花簇最茂盛的地方跑来。
他刷的一声躲在了我的身后:“我在这里!”他喊道。
那名宫娥的裙子早已被花枝勾得有些破碎,满身都是落叶和花瓣,她狼狈地抓住了我:“抓到殿下了!”
“大笨蛋!你抓错了!”如意在我身后咯咯直笑。
宫娥忙扯下了蒙在眼上的黑布,顿时跪倒在地:“太子殿下恕罪。”
我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和善地道:“没事,你下去吧。”她和那位宦者这才退到了一边。
我转身,却见如意在我身后重重地喘气,小脸百无聊赖的样子。
“如意弟弟?”我轻声唤道:“你出了好多汗。”
我一手从怀中抽出了一张绢帕,另一手轻轻扶住他的肩膀。他挣了一下,却在我将冰凉的绢帕轻轻地按在他额上时,静了下来。
我缓缓地给他拭汗,而他似乎早就习惯下人为他这么做了,竟再没有推开我。看着他红彤彤的小脸,我轻轻地将他身上的花瓣和挂到的枯枝一点一点地细心拍尽,他的呼吸终于渐渐平稳,脸色倒是涨涨的。
我仍是从身旁的花丛中摘了一朵花,放在他的面前:“如意弟弟,我一直想把这个送给你……”
他似乎这才反应过来我究竟是谁,仍是挥手打掉了我手中的花:“我才不要呢,你是恶人。”
说罢他又窜过了我身边,去拉跪在不远处的宫娥和宫监:“再来,再来。”
我带着笑意地看着他们玩耍,直到有一名未央宫的宫娥前来在我的耳边恭敬地禀道:“太子殿下,回宫用膳么。”
转过脸,我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汉宫中一日只有两餐,下午母后便回宫了。
我再次走进她的寝宫时,她正坐在窗前,竟没有换过衣衫,身上仍是那件像战袍一样的黑裙,她的目光对着残阳落日,夕阳的余晖照在她坚毅的面容上,看上去好像一座雕像。那把青铜剑就放在她面前的案台上,在残照下发出夺目的寒光。
“母后?”站定,我尝试着开口。
她并没有看我,只是眺望着远方淡淡地道:“皇上旨意已下,已在今晨快马送至楚王辖,无可挽回了。”
我怔怔地道:“萧丞相也说无可挽回么?”
母后仍没有看我,只是注视着窗外的红云残日,脸上好像带了一层金辉的面具一般没有波澜:“不错。”
“萧丞相还说了什么?”我有些急切地问道。
母后看着天边最后一朵燃尽的红云中如血的残阳:“萧丞相还说,事问萧何,计问张良。”
有什么东西隐隐地在我的胸中汇集,我在她面前跪了下来,郑重地请求道:“母后,请允许我去留侯府!”
母后闻言猛然站起,在我的身边来回地踱步。她的靴上沾着泥泞,我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脚步,她停在了案台旁,伸手缓缓地抚摸着青铜剑的剑身,刷的一声,寒光出鞘,照耀着她双目间窜起一道半尺长的白光,她微微眯了眼,看着寒光乍起的剑身,勾了勾嘴角,带出冷峻的线条,半晌才怔怔开口了:“萧丞相预料的果然不错。”
“什么?”我望向她的脸,她的剑。却见她行步而来,停在我的面前,挡住了阳光。
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为何人们那么畏惧她了,她的黑发垂了下来,伴着黑色的袍袖,冷厉的目光,一瞬间,我以为看到了地狱中的修罗。
她双手捧起我的脸,深深地看我:“你果然自请去留侯府。萧丞相说,若是听了这句话,你不自请去,那只有用中下两计了。”说罢她从怀中取出一只玉佩,转身交到我手中。指尖的触感,却是冰凉。
她闭上了眼,轻轻地道:“执此可径入留侯府。”
我点了点头,拿着玉佩转身便往外走去。
“盈儿!”她忽然在我身后喊道。
我转身。她快步上前,她将那柄清寒的宝剑交在我手中,手臂坚强而有力。她的瞳中映出宫内的烛火,那是跳动的火焰和燃烧的希望:“萧丞相言于我,道你有帝王之志。莫教你父皇失望!”
我没有听懂:“什么?”为什么又是萧丞相,又是父皇?
她缓缓地垂下了眼,遮住了那双包含期望的双眸:“没什么,你去吧。”
我点了点头,带上了母后的心腹宦者,往宫外奔去。
一路上车轴辚辚,在太阳落入沉霭前,我的车驾停在了留侯府的门口。府座并非气势恢宏,却有一股古朴清幽透了出来。
身旁的宦者帮我敲响了留侯府的大门,过了几乎一盏茶的时间,门才从里面缓缓地打开了,开门的是一个老仆,满脸皱纹如黄土沟壑。我身边的宦者走上前去:“太子殿下前来,还不快开门迎驾。”
那老仆摇了摇头,冷冷地道:“我家主公,久病在床,不问朝政已多月了,府上实是晦气之地。太子金玉之身,怎可踏足此处?”说完,“砰”的一声,门就被关上了。
新朝刚立,仆从眼中只有主公,没有皇家;“普天之下莫非皇臣,率土之滨莫非皇土”的观念也并没有确立,边疆四处,还布满了异姓诸侯王呢,他们有自己的军队,自己的丞相,自己治理自己的邦国。但即使如此,这名老仆的态度,还是让我有些惊讶,至少他并不敬尊者。
宦者刚要再次敲门,便被我拉住了,我轻轻地摇了摇头。刚才的拒绝让我从未央宫中出来时的满腔热血冷却下来,大脑也清醒了许多。看来留侯府的大门,也并不是那么好进。留侯此人,亦是当世高人,我如此般没有准备的前往叩门,也许并非幸事。
“走吧……”我微笑着对那名宦者说:“孤好久没逛逛这长安城了。”
我坐在马车里,马车将长安城转了一圈。看着鳞次栉比的新起的街道,我近日发生的事件一道一道地开始梳理。
等车驾再次停在留侯府门口时,已经月上中天了。这回我正了衣冠,亲自敲门,黄铜的大门环在月下泛着青光。敲门声响起不久,门就从内测被吱吱呀呀地打开,如同夜中的呜咽,开门的仍是那名老仆。
我默默地将母后给我的玉佩从怀中取出,递了过去。他便微微开了门的一隙,我侧身进了门去,那名老仆打了个哈欠,竟径自离去了。
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大大的庭院,汉朝的建筑布局我本就了解,深深吸了一口气,便选准了方向,向府中的主卧走去。
一道一道的门,一道一道的槛,我抬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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