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否也被长安污浊的片瓦、斑驳的琉璃、沆瀣横流涌动的暗潮,熏黑了心……
大殿中,思域中的故人音容杳去。
我轻推门而入,只见他发髻上一支碧簪,面色苍白呆滞,蜿蜒着清泪,就似我之前见他时一般。
我自从为帝登基以来,他似乎便没有断过眼泪。
他好似没有发觉我般,纹丝不动,直到我行至他身前。
伸手扶上他略微颤抖的双肩,却被他倏地甩开。
我心下挑眉,面上只是叹了口气道:“太妃薨了,朕一定会严查凶手,还请长乐王节哀。”
他抬起脸望着我,目光怔然:“凶手抓到了又有什么用?不就是几个替死鬼吗?真正的凶手位高权重,怎么会把我这个王爷放在眼里?”
我在他身边坐下,轻轻地道:“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他忽然大吼起来:“难道不是刘建杀的我的母妃吗?他一直跟着你,你就纵容他……”
我深深地看进他赤红晶莹的双眸,缓声道:“如意,朕要是纵他,太妃便不会在你今日出门时才薨……”
如意拉住我的袖子:“那你把我也杀了吧,我不想活了!”
我不答他的话,只是转了话题道:“你今日杖毙了那么多伺候你的奴婢,你知不知道,这些女人,也都是别人的母亲,这些男人,都是别人的儿子。我大汉百废待兴,最重于农,尤缺人力,你身为王爷,却不知为天下的表率,朕真为你寒心。皇胄的面子,皆为你今日丧尽了。这几日你不要出门了,你府中没有下人,朕给你派些守卫,你在府中反省反省吧。”
他没有言语,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来此原本便是为了看他的反应,顺便亲口告诉他几句话。如今的形势,和我所料的出入不大。
我转身而走的时候,如意却忽然开口问道:“你要软禁我?”
我皱眉:“你想那么多做什么,朕不是说了,你这几天情绪不稳,给你禁足几日而已。你难道还想提着剑,把朕的臣子都砍一遍不成?”
如意有些凄然地笑了,他抬起眼睛望我,眼中却没有丝毫的笑意:“你还记得吗?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日子吗?以前你有什么好东西,总是第一个送给我;每次打仗回来,也是第一个来看我……我当太子的时候,你还总是给我写信,说燕国有多苦,但是你一点也不害怕,因为你在那里,我们长安就安全了。你还说你想念我,你每次都会给我寄好多好多的东西……我那个时候常常想,如果我当了皇帝,我一定不会让你再在燕国受苦了,我会像对我母妃一样,很好地待你,把我喜欢的都送给你……可是你呢,你当上皇帝以后,什么都变了!”
我闻言只有沉默,却见他续道:“你先不让我看我的父皇,后来你又纵容了刘建;让他害了我的母妃……”
他说的话,我无力去反驳,也不想反驳。他如今能当着我的面说出来,而不是对我逢迎,便够了。他这样的心思,成不了我的大患,从他今天的举止上看,他也没有任何的筹码。
我走了过去,想伸臂抱他,却被他挣开了,我叹了口气:“如意,如意……朕有这么大的疆土,每日的折子,要从早上鸡鸣,看到晚上日落,日理万机;天下有那么多心怀不轨想颠覆我大汉的乱臣贼子,朕想查他们,都查不过来,可谓擢发难数。你不要再给朕添乱了好不好……
太妃的事,确实是朕不查,诸多原因,不能一概而论。但你也不能就因为此事,便不顾我们兄弟十几年的情意。如意,你说的这些话,太伤朕的心了。朕登位的第一件事,便是封你为长乐王,永享王爵。还不是怕人欺侮了你,怕人看低了你,怕人害了你吗?为什么朕的苦心。你都不明白?”
如意哭着道:“你走,你走,我不要见你。”
我叹了一口气:“你好好在府中歇着,好好吃饭睡觉,朕到时候都是要问的。”
如意抄起一个花瓶向我砸来,我很轻易地闪开了,走到他的身前一手抓住了他细弱的手腕,凝视着他:“如意,你别做的太过火了。放朕安个心,好不好。”
他咬着唇,看着手臂被我抓出青印,哭喊道:“你走啊!我不要看到你!”
“好,朕这就走。”我刚转身,他却在我身后放声大哭起来。
第二天晨间,我却收到了长乐王府的报信,说是长乐王绝食了,无论做什么美味,都入不了他的眼。
我处理完政务,再次于长乐王府见到如意时,他正缩在墙落,抱着他母亲最后的衣衫。杂乱的房中堆放着许多妇人的物件。似乎每件都散发着寂寞和凄厉。
那红艳如火的舞鞋,那如春水印着梨花的长裙……
如意躲在阴暗中,不愿随着日影挪动。脂粉胭盒,霓裳彩衣,堆了满屋。
我推门进去,他猛然朝我撞过来:“皇帝哥哥,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好不好?”
我将手中的粥推给他:“喝粥。”我淡淡地道。
他抱着母亲的衣裳摇摇头:“你解了长乐王府的禁,我就喝。”
我皱眉:“你刺杀朝廷命官,朕还没跟你算账呢,你还跟朕谈条件?”
“他罪有应得,他杀了我母妃。”
“那你就饿着自己?你母妃九泉之下,如何安息?”
如意不言,只是咬着嘴看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我放软了声音道:“过来。吃点吧,你不吃,朕看着心里也难受。”
他别过脸去,不愿看我。
我走道案几前,将汤碗放在上面,又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如意,将他拖到塌边。
一把将他按坐在我的腿上,我这才一手端起碗,舀了一勺米汤送在他的嘴边:“张口。”
他挣扎着侧头,我皱眉,伸手捏住他的下巴,他的嘴自然张开一缝,我便顺势将米汤倒了进去。
我一碗倒完,他便伏在我肩上,猛烈地咳嗽起来,脸色通红。
我叹了口气,在他耳边低声道:“所以说,万事都要听劝。你不听劝,结果一样,却还是要吃些零碎的苦头。”
他闻言一怔,泪水再一次落下,这次他倒是靠在我怀中没有挣扎,我就这么静静地抱着他,直到消化的时间差不多,我才放下他起身告辞。
又着人将他务必看好,这才出了长乐王府。
每日喂食的日子,就这么过了一个月。
起先他不愿意吃,到了后来,便是缓缓长了小口;再后来,便是靠在我怀里,乖乖地吃东西了。
我并不知道,他这样的表现,是驯服,还是妥协。
我其实一直在观察几个戚党的动向,皇帝每日去给丧母的三弟喂食之事,亦被传满了京城。
赞我过于仁爱之人不在少数,我却发现仍有几位大臣战战兢兢。我差人细查了他们的底细,果然皆和戚氏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明面上的,我一直没有放松。然暗潮下,似乎总有什么在涌动。
直觉告诉我,危机不仅没有解除,反而已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我着吕释之统领的御林军加紧了长安的巡防,特别守住了长乐王府。
却不想,危机并不来自于长安,而是来自于遥远的胶东。
我从不知道,原来这张网可以牵得这么大,这么广……
明明已目所能见的威胁,我却仍觉得是冰山一角。
这是我登位以来,最大的挑战和讽刺。
整个皇宫中静肃得沉寂,所有内室的宫人看着我阴沉的面色都不禁噤若寒蝉。
淮南王英布反了,他不仅反了,甚至还有一个叫做衣带诏的凭证。上面写着,刘盈图谋弑君,篡位自立,真正的太子,从来都是刘如意……此诏一出,天下大哗。
我招来所有的死士,让他们彻查这些日子离京的官员,最后发现了回乡省亲的卢绾。
而就在这时,我收到了太尉王韩信的信函,上面写着,说他不日便会来京受赏。
我冷笑着,一条线终于穿了起来。
若这真是父皇的诏书,必然是通过卢绾。而卢绾乃沛县人,本与项羽帐下骁将英布并不相熟。
但韩信彭越和英布,并列为建汉三大功王,他们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互相私交也好。
“太尉王现在行军何处?”
“禀皇上,太尉王韩信带着十万兵马,从巨鹿启程,正在通向长安的驿道上。”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今,诸侯二王,宗室一王,皆为隐患……我从未同时对付过这么多的对手……
夜幽深得寂静,我一个人披了一件单衣,在宫中散步。
却听一只清越的歌声如平地而起般直入云霄,绕梁不绝,天上人间。
我循着声音望去,只见最斑驳的琉璃后,似乎衬着有人影,隐在月下的斑驳中。我追了过去,那个人影却唱着断断续续的歌,往夜色更深的地方逃去。
直到我来到了一个荒凉的偏殿,我刚迈进去,身后的门就关上了。我转身望去,只见他背着手贴在门边,低着头不说话,我走过去抬起他苍白的面颊:“你瘦了。”我道。
他落寞地笑了笑:“你高了,人也瘦了。”
我轻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朕会在那里散步?”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贴着我,伸手抱紧了我。
他浑身都是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