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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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第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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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里有一片。”女孩指着日比谷公园稍上一点的地方。不错,是有一片。樟树的枝梢处,挂着一片宛似棉絮的白云。
    “并非正规的云,”我说,“不能列入云里边。”
    她手搭凉棚,凝望那片云道:
    “是啊,确实很小。”
    我们缄口不语,只管望着那一小片云,望了许久。望罢,打开第2罐啤酒喝了。
    “为什么离婚?”她问。
    “旅行时没捞到靠窗座位。”
    “开玩笑吧?”
    “J·D·赛林杰的小说里有这样的道白。上高中时读的。”
    “真正原因是什么?”
    “简单得很:五六年前的一个夏天,她离家出走了。一去不复返。”
    “再没见过?”
    “呃——”我含了口啤酒,缓缓咽下,“没有理由非见不可。”
    “婚后生活不顺利?”
    “一帆风顺。”我看着手中的啤酒罐继续道,“不过这同事物的本质关系不大。就算两人同睡一床,闭上眼睛也是孤身一人。我说的你明白?”
    “嗯,我想明白。”
    “作为整体的人是不能单一框定的。人们所怀有的梦想我想大致可分为两种:完全的梦想和有限的梦想。相对而言,我是生活在有限梦想中的人。这种有限性是否正当不是大不了的问题。因为必须在某处有条线,所以那里有条线。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认为。”
    “即便这样认为的人,恐怕也是想方设法把那条线向外扩张。”
    “或许,但我例外。大家没有理由必须一律用组合音响来听音乐。纵使左边传来手风琴右边听到低音大提琴,音乐性也不至于因此而特别得以加深。无非唤起想象的手段变得复杂而已。”
    “你怕是过于固执了吧?”
    “她也同样说来着。”
    “太太?”
    “是的。”我说,“主题明确则通融性欠缺。不喝啤酒?”
    “谢谢。”
    我拉开第4罐富有上流社会生活情调的罐装啤酒易拉环,递给她。
    “对于自己的人生你是怎祥考虑的?”女孩问。她并不把啤酒罐送往嘴边,只是凝目注视罐顶的小孔。
    “读过《卡拉马佐夫兄弟》?”我问。
    “读过。很早以前读过一次。”
    “劝你再读一次。书里写了好多事情。小说快结束时,阿辽沙对一个叫科里亚·克拉索托金的年轻学生这样说道:‘喂,科里亚,你将来将成为非常不幸的人。不过从总体上,还是要为人生祝福。’”
    我喝干第2罐啤酒。略一迟疑,又打开第3罐啤酒。
    “阿辽沙懂得很多事理。”我说,“可是读的过程中我很有疑问:从总体上祝福非常不幸的人生是可能的吗?”
    “所以要限定人生?”
    “或许。”我说,“想必我应该替你丈夫被人用铁花瓶打死在公共汽车上才对。我觉得这种死法才适合于我——形象结束得直截了当,即刻瓦解,无暇他顾。”
    我脸朝上躺在草坪上,遥望刚才云片所在位置。云已消失,藏在樟树浓阴的背后。
    “咦,我也可以进入你那有限的梦想不成?”女孩问。
    “人人可以进入,个个可以出去。”我说,“这也正是有限梦想的优越之处。进来时擦好皮鞋,出去时关紧门即可。谁都不例外。”
    她笑着站起身,拍掉沾在棉布短裤上的草屑。
    “差不多该走了。到时间了吧?”
    我觑了眼表:10时22分。
    “送你回家。”我说。
    “不必了。”她说,“去附近商店买买东西,一个人乘电车回去。还是这样好。”
    “那就在这里分手。我再呆一会儿,这里舒坦极了。”
    “谢谢你送的指甲刀。”
    “不客气。”
    “回来时能给个电话?”
    “去图书馆。”我说,“喜欢看别人工作的情形。”
    “再见。”女孩道。
    我像《第三个男人》中的约瑟夫·康特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沿着公园中笔直的路渐渐远去。她消失在树阴中后,我开始观看鸽子。鸽的走路姿势每一只都微妙地各有不同。须臾,一位衣着得体的女子领着小姑娘走来撒下爆玉米花,我周围的鸽子便一齐朝那边飞去。女孩有三四岁,像所有同龄女孩一样张开双手去抱鸽子。鸽子当然捉不住。鸽子自有鸽子不起眼的生存方式。衣着得体的母亲朝我这边瞥了一眼,此后便不屑一顾。周一清早躺在公园里排出五六个空啤酒罐之人,显然算不得正人君子。
    我闭起眼睛,试着想《卡拉马佐夫兄弟》的三兄弟名字:德米特里、伊凡、阿辽沙,以及同父异母的斯美尔佳科夫。能够一口气说出《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兄弟名字的人,世间又能有几多呢?
    凝望之间,我不由觉得自己像是浩瀚海面上漂浮的一叶小艇。风平浪静,惟独我悄然漂浮其中。大海中漂浮的小艇总好像有些特殊——说这话的是康拉德。语出《吉姆老爷》中风暴袭船那部分。
    长空寥廓,一片朗然,仿佛不容任何人怀疑的绝对观念。从地上仰望,天空似乎集一切存在于一身。大海也是如此。连看几天大海,往往觉得世界只有大海。康拉德的想法恐怕同我一样。同船这一雷同产品中分离出来而被抛弃在横无际涯的海面上的小艇,的确有某种特殊之处,任何人都无法逃避这种特殊性。
    我依旧躺着不动,喝掉最后一罐啤酒,吸了支烟,把文学联想逐出脑海。我必须稍微现实一点才行。余下的时间仅仅1小时多一点点。
    我站起身,抱着空啤洒罐走至垃圾筒扔了进去。然后从钱夹抽出信用卡,在烟灰缸烧掉。衣着得体的母亲又朝我这边瞥了一眼。正经人断断不至于周一早上在公园里烧信用卡。我首先烧的是美国运通卡,继而把维萨卡也烧了。信用卡怡然自得地在烟灰缸中化为灰烬。我很想把波尔·斯求亚特牌领带也付之一炬,但想了想转念作罢。一来过于惹人注目,二来实在多此一举。
    接下去,我在小卖部买了10袋爆玉米花。9袋撒在地上喂鸽,1袋自己坐在椅上吃着。鸽群像十月革命节记录片那样铺天盖地而来,啄食爆玉米花。我同鸽子一起吃爆玉米花。好久没吃这玩艺了,好吃得很。
    衣着得体的母亲和小姑娘在观赏喷泉。母亲年纪大概与我相仿。我打量她。打量之间,再次想起那个同革命活动家结婚生下两个孩子后去向不明的同学。她甚至领孩子逛公园都已无从谈起。我当然不知晓她对此作何感想。但在自己的生活尽皆消失方面,我觉得我或许可以同她就某一点相互理解。不过,她也可能——大有可能——就这某一点拒绝同我相互理解。毕竟我们已近20年未曾见面,而这20年间实在是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各自处境不同,想法也不相同。再说就算是同样清算人生,她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而我则不然。我不过是在酣睡之时被人突然抽掉床单而已。
    我觉得她说不定因此而谴责我,问我到底选择了什么。言之有理,我的确什么也没选择。若说我以自己意愿选择的,只有两件事:原谅了博士;未同其孙女困觉。然而这对我又有何作用呢?难道她会因这点小事而积极评价我这一存在对我这存在的消失所发挥的作用吗?
    我不得而知。近20年之久的岁月把我们远隔开来。她评价什么如何评价,其基准已超出了我的想象框架。
    我的框架内几乎一无所剩。映入眼帘的只有鸽子、喷泉、草坪和母女俩。但在观望如此光景的时间里,几天来我第一次产生了不愿从这个世界消失的念头。至于往下去某某世界,这点已不足为虑。纵令我人生之光的93%已在前半生35年间全部耗尽也无所谓。我只是希望依依怀抱剩下的7%看个究竟——看这世界到底变成什么模样。因为什么我不清楚,总之我觉得这似乎是赋予我的一项使命。的确,我是从某一阶段扭曲了自己的人生和生活方式。而这里边自有其缘故。即使得不到任何人理解,我也不能不那样做。
    可是,我不想丢下这被扭曲的人生而从此消失。我有义务监护到最后。否则,我势必失去对我自身的公正性。我不能这样置自己的人生于不顾。
    即便我的消失不足以使任何人悲伤,不能给任何人心里带来空白,或者不为任何人所注意,那也是我自身的问题。我委实失去了太多太多的东西,现在我似乎已几乎不具有再应失去的东西。然而我体内仍有所失之物的一缕残照如沉渣剩留下来,而且是它使我存活至今。
    我不愿意从这世界消失。闭上眼睛,我可以真切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摇摆。那是超越悲哀和孤独感的、从根本上撼动我自身存在的大起大伏。起伏经久不息。我把胳膊搭在椅背,忍受这种起伏。谁都不救我,谁都救不了我,正像我救不了任何人一样。
    我恨不得放声悲哭,却又不能。就流泪来说我的年纪已过大,况且已体验了过多的事情。世上存在着不能流泪的悲哀。这种悲哀无法向任何人解释,即使解释人家也不会理解。它永远一成不变,如无风夜晚的雪花静静沉积在心底。
    更年轻些的时候,我也曾试图将这种悲哀诉诸语言。然而无论怎样搜刮词句,都无法传达给别人,甚至无法传达给自己本身,于是只好放弃这样的努力。这么着,我封闭了自己的语言,封闭了自己的心。深重的悲哀甚至不可能采用眼泪这一形式来表现。
    想吸支烟,却不见了烟盒。衣袋中仅有火柴。火柴也只剩3根。我接连擦燃3根火柴扔在地上。
    再次合目之时,起伏已不知遁往何处。脑海中浮现的只有尘埃般轻盈的沉默。我久久独自注视那尘埃。尘埃不上不下,纹丝不动地浮在那里。我噘起嘴唇吹了口气,依然一动不动。任凭多么强烈的风,都全然奈何它不得。
    随后,我开始想刚刚分手的那个图书馆女孩。想她在地毯上的天鹅绒连衣裙、长筒袜和内衣。莫非它们仍旧原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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