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被人视若珍宝的感觉是这样的。
原来,幸福的感觉是这样的。
频伽见千寻无聊,吹了吹口哨。不一会儿,花丛中卿卿我我的月儿和星儿便飞了过来,在窗棂上热热闹闹地叽喳着,摩挲着千寻伸来的手掌。
重重如蝉翼般透明的纱帐中,沉睡的唐玄宗忽然不安稳地翻了个身。他的手伸向空中,像是要抓到什么东西似的,挥舞着、找寻着。
“姑母!姑母!隆基在这儿!隆基在这儿!”他呓语着,吐露了以为早已遗忘的、远久的心事。
高力士撩起纱帐,来到龙榻前,“陛下,陛下,您又做噩梦了吧?”“力士,是你……”唐玄宗缓缓睁开双眼,里面的混沌一片渐渐有了焦点,汇聚在高力士的脸上,“力士,朕又梦到她了,又梦到她了。”
“力士知道,这没什么。陛下一定是昨晚见到千寻小姐才又想起她的。”高力士跪在床边,伸出手轻抚着他的脊背。
唐玄宗猛地抓住高力士得手,神情激荡,追问道:“你也认为她跟姑母很像对不对?对不对?”
高力士的眼眸一阵微缩,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
唐玄宗的神色渐渐平静,瞧着空荡的大殿呆愣着说道:“不能让频伽带她走。不能。”言毕,他闭上双眼,又缓缓躺了回去。
寝宫里,又是一片静默。来往的宫娥太监轻手轻脚,生怕惊扰了皇帝,惹来可怕的杀身之祸。皇帝老了,脾气喜怒无常,令人捉摸不透。
花萼相辉楼。
“那我走了啊!”千寻站在宫院空旷的花丛中,远远地对着站在二楼走廊上的频伽喊着。
她穿着舒服的白色罩衫,头发破天荒地高高束了起来,清爽宜人。浑身上下一件首饰也没有,使得锁骨间的月光宝石更加璀璨夺目,折射着不凡的光影。她的身后仍背负着画夹,画夹的上面,稳稳当当地站着星儿和月儿。
千寻就这样站在楼下,仰视着二楼伫立的频伽,快乐呼喊着。四周,汹涌一片的牡丹花从也夺不去她的光彩,心甘情愿做她的陪衬。
频伽微笑注视着离开时会给自己打招呼的千寻,颔首,“走吧。早点回来。”他紧接着朝千寻身边的茶壶盖看去,眼神中,明白清楚地写着:一定要保护她周全。
茶壶盖的头微微一点,接受了对频伽而言比保护他自己还重要的命令。
千寻抬起脚刚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了下来,转身望着亦步亦趋的茶壶盖微笑说道:“又要麻烦你了。谢谢。”说完,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赶忙冲了出去。那一对频伽鸟腾飞起来,萦绕在千寻的周围,叽叽喳喳、热热闹闹地叫嚷着。她高高束起的发束晃来晃去,整个人动感十足。
茶壶盖愣了!他呆立原地,傻傻地望着向前奔跑的千寻。此刻,他才终于明白王子为什么在这个女孩身上耗费这么多的心机。原来,她微笑起来,连天地都会失色!
眼眶中跳跃的白色身影都快看不到了!茶壶盖这才缓过神来,迅速地追了过去。
站在二楼眺望的频伽嘴角渐渐僵硬,转过身走进房间。里面,面色冷凝的御医们围坐一圈,沉默不语。
频伽坐在上座,犀利的目光环视一周。但见所有的人莫不是蹙眉沉思,他的心也不由得低沉下来。
天空中原本明媚的秋日阳光躲进了渐渐凝重的云层,阴霾,侵袭了整个天空。
“咳咳。”第一次给千寻把脉的那个白胡子御医咳嗽了一声,抚须说道,“这第二次请脉,证实了下官的猜测。王子殿下,景小姐的这次发热并非受了风寒。她的脉象浮滑却如细弦,虚虚实实、沉迟缓结,尤甚涩革。像是阴气太盛,可稍顷则阳气袭来。看似凶险,却又总是化险为夷。下官或真是孤陋寡闻了,此等怪异的脉象当真是从未遇到过!下官思忖良久,却仍是苦无医治之法。下官无能,请王子降罪!”御医言毕,伏身跪在频伽的面前。除了无能为力的诚惶诚恐,一股无法为病人医治的失落感表露无遗。
作为医生,竟然连病人的了什么病都看不出来,更遑论开药方医治了。这种沮丧的无力感,当真是只有医生才能体会得到。
频伽静默许久,紧接着看向其他御医。他目光所及之处,所有的御医纷纷跪倒在地,垂头顺目。他们,也跟白胡子御医一样,无能为力。忽然之间,一股叫做害怕的情绪笼上他的周身。二十六年了,在他二十六岁的生命力,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害怕。
“能给我一些更好的建议吗?例如,你们治不好,谁能治得好?嗯?”频伽手握茶杯的手紧紧地攥着,突然间,茶杯承受不了巨大的力量,分崩离碎,片片跌落在木质的地板上。他手中残留的碎片划破了掌心,殷红的鲜血流淌下来。
“王子,您的手流血了。”白胡子御医急忙抓住他的手,喊道,“快把我的药箱拿过来!”
呆愣在地的御医们慌乱一片,纷纷站起身一阵乱窜。混乱中,也顾不得药箱是谁的了,慌手慌脚地送来一堆。
“都给我滚!”频伽大喝一声,御医们顿时吓得跪拜回去。眼前,各式的药箱乱七八糟地滚落一地。里面的银针、丹药以及各种医用品散落一地,纷乱不堪。
频伽不顾自己手掌的伤痛,一把攥住白胡子御医,“告诉我,还有没有其他的人能治千寻?还有没有别的方法?嗯?”
“小姐这病,忽阴忽阳,忽寒忽热,忽沉忽浮,忽实忽虚。依下官看,不宜多吃补药,也不宜过于休养。就让她保持现在的生活习惯,顺其自然便好。当然,坊间常常会有民间的大夫,他们见过的疑难杂症多过我们,或许会有办法也说不定!”
“按照你的说法,她这样子还能撑多久?”频伽咬牙问道。
“实不相瞒,三两年的光景。”
三两年的光景?频伽双手紧握,被划破掌心的右手指缝间,不停地滴落着血珠。他黯然垂下眼睑,无力地摆了摆手,“你们都走吧。”“是。”众御医纷纷长呼一口气,各自拾起自己的药箱退了出去。
“等一下。”频家忽然又唤道,“还是开一剂保养身子的药吧,你们身为御医,连这个都不会吗?”
“这……好吧。”白胡子御医停下脚步,坐在桌前抄了一服药方。
“多谢了。”
终于,房间里空无一人,静得可以让频伽听到自己忽快忽慢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他缓缓睁开眼睛,焦距渐渐汇聚在白胡子御医所写的药方上:紫苏、薄荷各一钱,菊花、桑叶各半钱,香薰、桂芝、防风、白芷、牛蒡子少许,每晚睡前一个时辰服用。
“来人!”频家突然大喝道。
“是!”
“到集贤院把所有能找到的医书都给我送过来!快!”
“是。”
“等一下,”频家想起了什么,冷道,“不要送到这里,送到大同殿!”
“是。”
他紧紧攥着那张药方,痛苦地低喃着:“你不会有事!不会的!”他不愿在花萼相辉楼翻看那些医书。千寻很敏感,如果让她发觉了,一定会找机会离开他的。如果未来是没有希望的,她宁肯不要。此刻,她刚刚燃起对生活的渴望,怎么能立刻浇灭她的全部热情呢?怎么能?
掌心的血液满满地浸到了浅黄色的纸笺上,晕染开去。
拜占庭。
今天的拜占庭真是可以开染坊了。对了,它衰败以前原就是个胭脂铺子。看来注定是要跟颜色纠缠不清了。
一张长方形巨大桌子上,堆积着五颜六色的颜料:朱砂、朱膘、银朱、雄黄、石青、蛤粉、铅粉、泥金、泥银、赭石、娟云母、石黄、石绿、茜素、苏枋、花青、藤黄、胭脂……除了这些国画的颜料,茶壶盖还找来了一些大唐不常见的进口颜料:猩猩血、紫胶、骨螺贝、青黛、婆罗得、栎五倍子、扁青……
长桌的中央,摆了一罐子明矾和亚麻仁油。这明矾是调和国画颜料用的。等千寻把这些颜色都调试好了,还要再加上亚麻仁油。这样,勉勉强强的算是可以当做油画颜料用了。
亚麻仁油是松节油的替代品。这个时代没有松节油,只好用它来代替了。好在现在温度适宜,颜料的特性稳定,应该没有什么大的问题。长久地在这千年之前的时空待下去,千寻身上的松节油味儿或许会慢慢消散。或许会和频伽一样,浑身弥漫着阿末香气呢!
桌子的一端,整整齐齐地摆着各种尺寸的铁片。这也是权宜之计了,难道还指望在这里能买得到各种型号的调色刀吗?铁片的旁边,还放了一摞崭新的圆形锅盖。这些锅盖居然就是茶壶盖根据千寻描述的“调色板”找来的替代品。茶壶盖呀茶壶盖,你真是一个有想象力的家伙。
还好,今天是画壁画,千寻可以随心所欲地涂抹颜料,甚至直接抓起一把甩在墙上。若是在画布上画的话,那些扁平的油画笔、扇形笔、榛形笔和排刷又要去哪里找呢?
好了,所有的准备工作一切就绪。千寻拿出那晚画的所有素描,凝神构思起来。
她屏退了茶壶盖和黛螺、琥珀(高大飞借口伤口没有复原,死活也不愿意再靠近千寻一步了。)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冥想着,冥想着。
当阴霾的天空下起了小雨,天色渐渐昏暗的时候,一袭银色长袍的姜皎走了来,跟他一起的是明天就要离京上任的河西县右卫帅府胄曹参军、大诗人杜甫。姜皎一路明媚地笑着,手中拎了一壶上等的清酒,在他的腰际斜插着一束葱郁的茱萸。那茱萸像是刚刚采摘下来的,上面,娇艳欲滴的红色果实盈盈欲坠。明天,就是重阳节了。
“千寻,千寻?”大老远,他就呼喊了起来,想来早在来此地之前就已经喝了不少的酒。一旁的杜甫也哈哈笑着,笑声里,泛着丝丝的苦涩与无奈。
走到拜占庭的门口,看到琥珀他们无所事事地站在门口的长廊上,感觉有些诧异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