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也红了眼圈,又气又恨,瞪视着贾琏:“琏儿,你……我把家放心让你打点,只道你为人精细,我也能得个帮手,不想却……出了如此大事,还一发地连累了老太太。你……我们都是不孝子啊”
贾琏跪地,神色间不无后悔。其实他本性倒并不坏,只是手上散了些。况且,又有个王家的大小姐,不管人前人外都想压着他一头。
贾政转头看向王夫人,后者却是乖觉,不待他说话,便哽咽着责备王熙凤:“凤丫头,我只道你精明能干,怎么……却做出这等重利盘剥的事儿来如今老太太意是被子孙们连累得……叫我和你叔叔日后如何去见列祖列宗”
王熙凤自知理亏,虽是素来伶牙利齿,这会儿也不敢说话,只是含愧地抹眼泪。
探春轻抚着贾母的眼皮,浑没听见身后生父嫡母在责怪侄儿侄媳。到现在再说这些,都晚了。何况,也未必就是他两个的错儿。
“祖母”她真心实意地叫了一声,只觉得眼泪如泉水一般地往外涌,噼里啪拉地落在贾母裸露的右手上。当初得知水溶大婚的消息,仿佛也没有这样的伤心。
贾母的眼睛虽微微阖上,却仍有一条缝不肯闭着。
探春越发地伤心,用手背抹去了泪,对贾宝玉道:“二哥,祖母素来最疼你,你来替祖母把眼睛合上罢。”
贾宝玉红着眼圈上前,轻轻地贾母的眼皮上抚了一会。移开手时,却仍是如前不肯瞑目,不由放声大哭:“祖母还有什么心愿,孙儿总要替你完成的。往后我也不顽皮胡闹,一发用功,日后考取功名,替祖母风光大葬。”
这句话,说得至诚之极。探春虽然悲伤,这时候也不由得暗自好笑。
贾宝玉竟然被贾母的死刺激得上进好学了?
王夫人哭道:“老太太最挂心的,便是宝玉的婚事。连东西都替他盘算好了,一应费用也说要从体己里拿出来的,竟未能亲眼瞧见老太太但请放心,我们总要替他找一房好妻室,相夫教子,不敢误了宝玉的前程。”
探春听了,心中一动,急忙移开位置,把林黛玉扯过来跪到贾母跟前。
林黛玉早哭得不能言语,哪里还能细细体会王夫人的话,只叫了一声“外祖母”,便再度失声。
贾宝玉流泪不止:“祖母日常最是疼爱我和林妹妹、三妹妹,我是做哥哥的,总要保得她们一世平安喜乐。”
探春听他说得至诚,心中感动。看着贾宝玉再度抹上贾母的眼皮,那条缝终于缓缓地合上了。
王夫人脸色有些僵硬,可阖家大小的哭声里,倒也没人注意到。只探春眼角扫见,心里微沉。
贾母去世,她嫡亲外孙女的婚事,怕是真难了。看着贾宝玉和林黛玉并肩跪着,哭得无暇他顾,只得暗自叹息。
“凤丫头,赶紧把灵堂支起来。”王夫人收了泪,仍是把丧事交给王熙凤。
好在贾母虽是去得突然,到底年事已高,各色东西都已经备得齐全。寿木也才刷过了一遍漆,这时候正好得用。
一时间鸳鸯和琥珀等人哭着替贾母换上寿衣,因是至亲之人,探春和林黛玉也不怕,留在屋里帮忙。
连夜布置了灵堂,贾琏不能理事,只得由贾宝玉去各府发丧。贾环年纪还小,却也主动分担了一部分,兄弟俩倒也把外面的事支腾开了。
王熙凤办妥了秦可卿的丧氏,贾母的后事原该轻车熟路。谁知这一回,王熙凤的手段竟是大不如前,左右地支挪不开。
鸳鸯忍不住对着探春抱怨:“往常看二奶奶办事,多么爽快利落。如今老太太的后事,她倒反掉了轻心起来。往日里,老太太竟是白白地疼她了。”
说罢,便又痛哭失声。
探春虽也不满,但还知道王熙凤的难处。如今官中的银子,被吴新登卷了大半。还有小半也提了出来作日常用度,还剩得一些,被那些奴才卷带着逃走,她倒还真拿不出银子来办事。
她自己揽钱的本事倒高,赵老爷搜去的那一箱,怕是能买下整个贾府可惜机关算尽太聪明,却只为人做了嫁衣裳,如今连地契带银票被搜得一干二净,就是她想要拿出来描补,这会儿也真拿不出来。
叹息了一回,探春还少不得替王熙凤解释:“这倒也怪不得她,蓉大*奶那会子,我们家里正是鼎盛时期,要人有人,要银子有银子,还有什么不好办?只怕市面上没有的,不怕没有银子去买。如今却是什么样儿?咱们家里的银子被卷走了不少,她就是变出三头六臂来,怕也不能够办得。”
鸳鸯默然,又恨道:“她那里的银子素来只进不出,揽了那么一大箱子,到头来还不是没了官?还替咱们家惹来这样的罪名,连老太太都被她气死了”
这可真正是迁怒了。
探春苦笑:“这也罢了,就是再责备,祖母也不能再活转来。老太太的体己,你还拿出一些来给二奶奶去,虽说如今咱们家艰难,可也不能让祖母就这样凄凉地去了。老太太的东西,用在她的后世上,也算是物得其所,想必没人会有意见。”
鸳鸯摇头叹气:“老太太的体己固然是多的,然而除了特留给宝二爷和林姑娘的那一份儿,余者都被他夫妻两个一箱箱地搬进了当铺,几时有赎回来的?如今就是那一份儿,也被太太拿了去,老太太如今哪里还有体己”
探春大惊:“他们竟用了这么些”
贾母的体己是很丰厚的,甚至比官中的银子还要多些。这夫妻俩……
鸳鸯又解释道:“老太太把宝二爷和林姑娘的那一份儿单留着,是一模一样的两份儿。昨儿太太进来,也不听我的解释,就让彩云把箱子搬去了她那里。”
王夫人揽钱的本事,怕也不低。
探春忍不住盘算了一阵,回忆起那箱子里的地契,怕是他们夫妻历年来苦心经营所得,贾母的那些体己银子,并不曾全进了他们的腰包。恐怕,这里面还有王夫人的份儿,忍不住悚然而惊。
“二哥的那份儿倒也罢了,太太总不会委屈了自己儿子。可林姐姐的那份……”探春忍不住有责备之意。
鸳鸯无语,半晌才道:“主子们要拿,我有什么理由去拦着?何况,这个家本来也是太太作主的,就是大太太晚了一步,还在那儿嘀咕,硬要我再找些出来,倒生似我藏奸的了。”
“罢了,这也怪不得你。你的忠心,从上到下哪一个不明白?”探春叹了口气,“我那里还有些体己,先拿来与你,送去给琏二奶奶。”
鸳鸯吃惊:“这如何使得?那是郡王给你的聘礼,往后你若回不出嫁妆来,岂非一辈子被人指着脊梁骨?就是老太太泉下得知,也要怪我”
探春尴尬,也不能分说这是她生意所得,只得含糊:“总不会太难看了就是,先得让祖母安心落葬。往后的事,再主罢。”
“三姑娘,家里这么些人,竟还是你最有心。老太太她……总算还没有白疼了你,不像琏二奶奶……”
鸳鸯说着说着,又哀哀地哭泣了起来。
探春在一旁陪着掉了不少泪,又懒得见外面的烦心事,干脆坐在灵堂陪着鸳鸯守了好半天,只是怔怔地,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鸳鸯哭得昏天黑地,一抬眼,才发现探春不哭不泣,双眼发直,忍不住大骇:“三姑娘,三姑娘节哀。”
探春回过神来,自嘲地苦笑道:“没有什么,我不过在想些事儿。”
“老太太在世时,总说咱们家日后大富大贵的就是三姑娘,还留了些物件儿给你。不过这会儿不便,等过阵子我拿来与你。”
“祖母给的东西已经够了,我也只想留着做个念想。”探春默然半晌,才淡淡地摇头。她实在犯不着为了一些钱财,与王夫人反目。
她算是看出来了,王夫人看着是一尊佛似的,其实手段比王熙凤还狠呢
第一百二十四章 异族少年
王熙凤得了探春的银子,也只当是南安郡王送来的聘礼,倒忍不住对着平儿道:“咱们家里倒只有她大气”
平儿也道:“可不是?按说她也管了这么久的家,可账目上却一清二楚,竟是没有盘下一丝一毫。只这一点,便是难得之至。”
王熙凤啐道:“你是说我呢”
想到自己费尽了心机手段,揽了大把的银子,还担了重利盘剥的恶名,可历年的积蓄竟荡然无存,也不由得掉下了眼泪:“早知如此,倒真不必当初那样儿。如今老太太的后事这样的艰难,太太她却没肯拿出一两银子来。”
事涉王夫人,平儿不敢再说,只把话头岔了开去:“如今有了三姑娘的这些体己,虽不能大办,也好歹办得体面一些,免得那些奴才在身后说奶奶忘恩负义。”
王熙凤哭道:“我倒真是忘了恩负了义,可自个儿也没得着好处但凡我还有着些,难道不肯拿出来给老太太办事的么?”
平儿心里嘀咕,那可也真是未必。王熙凤肯把吃进去的银子吐出来?除非太阳打西边儿出来。就这一点来说,倒真是王家的传统,王夫人也是这个性子
不过,这话却不能对着王熙凤说出来,只是苦劝了两句:“如今奶奶还是打起精神,把老太太的后事办得漂亮些,也堵了那起子奴才们的口。”
说是容易,可真要办起来,又如何容易探春因是待嫁的闺女,按例不能插手丧事,王熙凤没有人帮衬,更觉得独木难撑,辛苦无比。
邢夫人虽是大妇,但素来不管家的,只说“悲戚为孝”,一概不管不问。王夫人有了邢夫人作榜样,虽是管家的儿媳妇,也闭着眼把事儿甩给王熙凤,诸事不管。
下面的奴才们都跟人精似的,见两个主子不管,又没人替王熙凤撑腰,也不大听话。王熙凤求爷爷告奶奶的,嘴皮子几乎磨得破了,才总算把贾母的丧事办得能过了眼。
湘云在第三天才过来,史家也夹着尾巴做人,两个婶娘并没有陪着来,只来了个颇有地位的媳妇。
探春一面感慨世态炎良,一面还要吩咐人好好招呼,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