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剑眉微倦,星目弄情。谁让那个女子就这么渺渺入了他的眼?谁让她亦幽幽地牵走了他的心?
日后的事,便由他来承担吧。
“我……可以还任芙自由……”话仍是稠的脱不开口,然而一个艰难的决定已是斩钉截铁地做出了。
“然而……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凝云轻轻松口气,问道:“少主请讲。”
一丝载了千番熟虑的笑意轻轻浮起在他嘴角。“三番棋。”
三番棋。
凝云此刻亦是明白了。他这是在向她邀三番棋,三局两胜,若她胜了,任芙便可得自由。
饶是如此,倒大大出乎她意料了。
“仅仅……是三番棋么?”凝云脱口问道。方才还说着,只有任芙……不可以,怎么竟变的如此轻易?
“并不需得意……”一抹冷笑扬起,“我的条件,怕你接受不了。”
凝云轻挑秀眉。
“若你胜了,任芙可自由;若你败了,任芙仍自由,然而你……”他停顿一刻,一字一顿地接道:“你要留在我身边,一生……一世。”
盛京,圣泽宫,锦阳殿。
烛火轻摇,纸窗载影无穷动。碧玉绣鞋,绵软鞋底轻轻擦着大理石的地面,连沙沙声都在走廊中回荡的如此轻柔。逸起的情思,竟现的这样分明,只衬了她此刻重重的心跳声,如同与他的初见。
那时她还是个小小的宫女,豆蔻年华,不懂什么是斗,不懂什么是权。整日扑蝶弄筝,绣绣帕子,打打络子,哀叹自己出身的不幸,不平生来伺候别人。偶尔的幸福,便是得了主子丢掉不要的玫瑰露胭脂,好玩似的轻搽桃腮,略点樱唇。对着那小小的庭湖,自己同自己说话,自己赞自己的貌美。
旁边茅屋里的那个女孩儿,与她一般年纪,没她一般花儿似的容貌,便是日日地冷嘲热讽:“纤玉你是白长了张漂亮脸蛋儿,脂啊粉儿的,抹了又给谁瞧?趁早擦了,改明儿叫姑姑看到了,又说是你偷的!”
她白那女孩儿一眼,傲道:“我好看,是你嫉妒。自会有人来瞧我,你还不知对我好些!总有一天我会走出这掖庭,到时候,别哭着求我带你走!”
女孩儿也不如她嘴利,干脆讪讪走开,去向姑姑打了小报告。
于是那面黄肌瘦的年老宫女便气势汹汹地来了,拉过她二话不说,举手便是两个耳光,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
她哪是肯乖乖吃亏的人?挨了打不肯罢休,挣脱几下,跳着脚指着老宫女的鼻子骂道:“你敢打我!都是娘亲养的,我哪里是你打的人!还不放手?放手!”
老宫女更是火冒三丈,索性从井边提起一桶水,统统浇在她头上。
哗啦的一声,她的发髻散了,从宫房中、精绣阁中偷来的玉簪亦掉落在地,一头如云乌发披散着,发梢滴水,如女鬼般可怖,满脸的春光明媚刹时成了落英残红。
纤纤素手,遍染了朱红,在粗布的衣裙上乱擦几下,再去抹脸上,更是花的一片。
看看湖中自己狼狈的样子,她瘫坐在湖边,哭了。
老宫女和嫉妒的女孩儿得意的笑了,又嘲讽了句什么,见她只是哭,便也无趣,各自散了。
哭了不知多久,身边忽然多了个人,高高大大地站着。
佛手柑和墨香混合的味道,很好闻。
她抬起一双泪眼去瞧他,透过水光,只觉得他长的很好看,深蓝衣裳,俊眼修眉的,笑起来还很温柔,俨然一个少女梦想中的翩翩少年郎。见他也在瞧她,想到自己脸上一片狼藉,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道:“你别瞧我啊。难看的紧……”
他居高临下地略略打量她,笑笑,倒也不十分安慰。“也还是个好看的……只是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也还是个好看的?
她分明很好看才对。
然而,愠怒并不现在脸上。她背对他站起身来,拍拍衣服,盈盈笑道:“你且待着,我去帮你泡杯茶来。”
她,是习惯了伺候人的。
他,亦是习惯了被人伺候的。
不一会儿,她回来了,手中端着杯和田玉盏。更要紧的是,头发已梳的一丝不乱,幸好她藏了些胭脂在袖中,好生洗洗脸,理了妆容,她便又是美丽的了。
“这里是下人待的地方,您为什么到这儿来?”
见她打量他,带着眼馋似的好奇,他倒并不生气。“皇宫是大,走遍了也不过巴掌大小的地方,只有这里,还没看过。”
第一眼看他,识他与众不同的桀骜贵气,便知是要抓住的人。
离开掖庭的那天,她回头瞧瞧暗灰破败的茅屋草房,几棵枯死的歪脖子老树,比人还多的老鼠蟑螂……
她和她的美都不属于死去的掖庭。
今夜金碧辉煌的锦阳殿,才是她属于的地方。
尽管他不见任何人,为了另一个女人。
龙胤仍端坐在那张大的出奇的书桌后面,宛如一座握着笔的雕塑,似乎又消瘦了些。佳贵嫔轻轻走过去,熟睡的怿纯公主已给了奶娘,腾出两只纤纤玉手来,温柔地落在他肩上。
他仍是直直地坐着,似乎半晌才反应过来肩上的玉软温热,耳畔的漫漫迷香。
微微侧首,她已紧紧地拥住了他,潸然泪下,喘息游生。
缓然站起身来,他轻轻将她推开。
佳贵嫔一双泪眼霎时溶了不解。
叫她如何叹呢?初见时便是因为路凝云不在他身边,他才无聊怅然地闲逛去掖庭。
他是帝王,自可坐享后宫佳丽三千。
路昭容与佳贵嫔,本来就是大不相同的两人,这才守得他心中的平衡。
她亦不求他倾向自己,然而,如今,连这样的平衡也不能再有了吗?
看着他眉宇之间已经思索过千万遍留下的痕迹,似乎已做出的决定,她忽然惊惧了。夜凉如水,轻纱难抵风袭,锦阳殿那铜香炉中的炭火忽而噼地一声,她一阵阵心寒。
入宫三年,从未有过的感觉。
纵然,她从没有得到过他。
但现在,真的是要完完全全地失去了么?
呆了半晌,风霜迷了她一双杏眸,雾茫茫地一片,再也看不分明。惨然一笑,争了这许久,斗了这许久,坐上了如此高的位置,自己的心,仍是会痛的。水葱般的手指紧紧地攥在了一起,罂粟红的指尖深深刺入自己的细嫩雪肤。
真的很痛。
“纤玉明白了……昭容姐姐……我们所有人——皇后……怿纯公主……我……加起来,也总是不及她的……是么?”
他开口了,入骨的痛更胜她的。“纤玉……她的身子,是经不起外面风雨的,若非朕的错……还有她肚里的孩子……”
佳贵嫔一怔,她肚里的孩子?
肚里的孩子?
朋月宫玉碎,路凝云如此不声不响地飘去了宫墙,她亦只急着幸灾乐祸而已。想着老天助我,却不曾料到,原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如同一闷棍打来,七魂去了六魄,亦不足以形容佳贵嫔此刻的感受。龙胤书桌上方然一座瓷狮镇纸,爪牙锋然,烛畔笑的甚是狰狞,令人胆寒。
孩子?孩子?
半晌过后,她忽然想仰天大笑了。
老天啊老天,我并不曾指望你会帮我,然而,你最卑劣的招数,便是落井下石!
晚来风急,刹那的疯狂涌上她心头,皆化作愠然泪,簌簌而下。
苏州,众生殿,浮莘。
一生——
一世——
四个字,落处,已是激起在场所有人心中层层潋滟。
眼见成旭渊眼中愈加不疑的深情,凝云屏息了,与他相识,尚一日不足,她不知自己如何受得起这四个字。
“相信我……这样……对每个人都好。”他正颜道。
如何对每个人都好?
初会便许他平生?
“这样的条件……少主认为我会接受么?”
他倒恢复了平静,再无方才威逼任芙时的凶狠。“别急,我还未说完。只要你应了这三番棋,无论是赢是输,任芙都从此自由……并且,我们今日下的那盘,便算作三番棋的首局,你胜了,亦是说,只要再胜一局,你便……”
“我……并不会许少主一生一世……”一抹隐约的红晕轻现凝云两颊,虽不自觉,话语里已带了迷乱的震颤。
自从离开龙胤,她并没想过下一步要去哪里,只是似乎不由自主地,来找先生,要先生保护,要先生照顾,想着如此便回到四年前,仍做个孩子,日日与先生过闲云野鹤的日子。
谁又知道下一步会怎样?
然而,这个人就这么出现了,随着他云中浩渺的众生殿,一座无饰虚华,不曾被深宫戾气笼罩的置怡阁。不仅仅如此,他还如此像她的龙胤,跳脱那双剑眉,那双星目,那高超决然的棋艺,坐怀不乱的英气,仍不失江南水乡造就的缕缕柔情。
这个人想要她,要她的一生一世。
这个人并不会随时可能转身就走,走向其他任一个带着攫取眼神望向他的女子。
留在这么一个只看她一人的人身边,不好么?
或许,一个任天边云卷云舒,安于身边所有的人,比起那个手握乾坤,无时无刻不在风口浪尖的人,更适于长相厮守吧。
“我并不要求你现在就做出决断……凝云……如果你应了我的三番棋,七日之后,仍是这里。”成旭渊缓言道。
凝云猝然转身,逃似的飞身下楼时,眼角还瞥见了成旭渊投向任芙的一缕冷笑。
沈凡仍在众生中等着,见凝云面色绯红、气喘吁吁,忙拉过她问道:“怎么去了这许久?发生了什么事?”
前前后后说完时,两人已回到了帝潭镇。
“云儿……这其中,颇有不对的地方啊……”沈凡蹙眉道。
“什么?”
“照你方才的描述……你并未告诉过他你的真实名姓……”沈凡双眼写满了忧虑。
凝云再次屏息了。
先生说的不错。
然而,
凝云……以你的处境……并不是可多管闲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