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站着的,是仿佛苍老了十岁的路丞相。
“爹!”凝云欢叫着扑进了老人的怀里,眼泪扑簌簌地掉落下来。越过路丞相的肩膀,她看到了龙篪站在一旁,偷偷的笑着。沈凡忙将三人引入了屋里,路丞相心疼地将女儿前后左右检查了一遍,才略略放了心。龙篪贫道:“丞相好好看看,您的云儿可曾少了一根汗毛?”
父女二人都没听到这顽话。路丞相屏了将近二十日的一口气,见到凝云无事,终于可以吐出来了。再如何关心,说出来的话仍是数落。“你这孩子,怎么这样不懂事?再怎么委屈,回家来诉就是,怎么说走就走呢?这几日尽是找你,要把爹急死了……”
凝云扑通一声跪在路丞相面前,声泪俱下道:“云儿不孝,让爹这样烦心。”
路丞相是先帝的挚友,先帝去世时将龙胤托付给了他这位世交兼忠臣,他亦在先帝灵前发了誓,“必将为幼主殚精竭虑,有生之年不相离”,如今却为了女儿抛开了朝政和少主。凝云了解自己的父亲,这是他宁愿舍弃性命也不会荒废哪怕一刻的事业,更不要提这“尽是找你”的二十日了。
然而,他的女儿是比他的性命还要重要的。
“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路丞相道,“明日随爹回去吧。”
“爹……”云儿避开了他的眼睛。
“怎么?”
凝云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这句话。“云儿不想回去。”
路丞相显然没料到这样的答复,呆住了。屋里气氛正尴尬,龙篪笑道:“昭容不知,前两日我才刚接到皇兄的传书,将我好骂了一顿呢。说是天天来说怕惹你心烦,命我不准再死缠烂打,要另想办法。我正为难,丞相就到了。想我通知宫里不过几天工夫,丞相一定是收到了信连夜启程,又连夜兼程才到的。其间旅途劳顿非常,不如先安顿下来歇歇,其他的事我们从长计议?”
次日,景澜宫。
一袭牡丹承露的娇艳,抹胸紫绡,珐琅镶边,流苏翩翩,佳贵嫔重又回复了往日的艳丽,手中亲提一金胎累丝嵌珊瑚珍珠“冰梅祝寿”图棱口盖盒,远处一看,犹如神妃仙子,光艳万丈。
她不知道自己做成这样是在给谁瞧。
心还痛着,然而,痛有何用。
他对她,没有爱,始终没有。她能争的,终究只有宠。
路凝云与她,皆是入侍四年,分庭抗礼四年,无所出四年。
如今,平衡是真的被打破了。
一个几乎从天而降的孩子,让佳贵嫔再没有退路。
路凝云,或者你不要回来;或者,她紧紧地咬着牙,我发誓,如今这张网,你无计可生还。
锦阳殿,她怕是再也不能深入了。
为今之计,只有在景澜宫收复失地。
“请贵嫔回去吧,娘娘头痛的很,今儿个不能见客。”霁月冷言道。
“知道娘娘头痛,主子特意带来了外域献来的薰香烛,说是缓解头痛有奇效,还请霁月姐姐行个方便?”安琪赔笑道。
佳贵嫔强压着火气,微微点头。
霁月斜着眼睛看了盒子一眼,再开口语调仍是冷冷的。
“奴婢一定将贵嫔的美意转达娘娘。”
话未落地,她竟再不瞧佳贵嫔一眼,转身欲走。佳贵嫔哼了一声,索性大跨步地向景澜宫殿门走去。霁月见她此举,大惊失色,快走几步,硬是挡在她面前,刚要开口,佳贵嫔冷笑道:“霁月姑娘打量本宫像皇后娘娘那样好欺负,任你欺主,就错了主意。再不肖本宫是主子,你不过是个奴才。娘娘头痛,哪里就被你们这些奴才关了起来,不让见人呢?现下本宫是非进去不可了,你有本事就来拦,拦了就莫怪本宫不客气!”
霁月被这一顿劈头盖脸的指责打了一闷棍似的,莫名其妙。见佳贵嫔只管往里冲,下意识地拉她,脸上立刻着了她一掌。
“好你个狗奴才!本宫是任你拉扯的么?我倒要去问问皇后娘娘,这宫里还有没有规矩了!”
霁月遭打,再不敢阻拦了,眼睁睁地瞧着佳贵嫔走进了殿门。
一踏进景澜宫,佳贵嫔就感觉到一阵胸闷。室内窗户皆紧闭着,连帘子都低垂的,往日里富丽堂皇的摆设如今都显得灰暗异常。不知几日没通过风了,殿内一股异味直扑人鼻。她用袖子捂住口鼻,直奔内殿。果然,皇后缩在床上,心烦意乱,自言自语。
“娘娘!”佳贵嫔跑过去,攥住了皇后冰冷的手。
“纤玉……”皇后神志倒还清醒,见是她,一把抱住哭了起来。佳贵嫔略略安心了些。
在后宫这些年,疯的和半疯的,死的和要死的她也见了无数,皇后这样子,并不太严重,只是害怕罢了。因此,她抱住了皇后,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娘娘别怕,纤玉在……别怕……”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可我……不是……”皇后抽抽嗒嗒地哭着。
“到底是怎么回事?娘娘,欧阳流莺说了什么?她在朋月宫究竟发现了什么秘密?”佳贵嫔轻声问道。瞧她这副样子,大约真是有事,说不定还是大事。
皇后本不是个坚强的人,出了事只管躲着藏着,掩耳盗铃地以为全天下的人都不知道;她亦不是谨慎的人,经不起几句问,马上把实话倒了出来。
佳贵嫔听着她语无伦次的讲述,只觉得脊背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如果皇后不疯,说得都是事实的话,后宫将面临一场震动。
前所未有的震动。
苏州,帝谭镇。
夜半时分,小镇已沉睡了,沈凡和路凝云两人却仍辗转反侧。
“你爹这样的劝,你仍不动摇么?”
凝云深叹一口气。“先生,我做错了吗?”
沈凡笑道:“果然你动摇了。”
“我只是想做正确的事。”凝云坐起身来,将头深深的埋在膝盖间。“先生,这些日龙篪劝我,皆是以情动之。情……一个爱着别人,不会爱我的人,我又何苦去勉强?因此,龙篪再如何劝,我也不会动摇。然而……”
“我知道。果然丞相了解你。”沈凡翻了个身,面对着凝云,“他知道他的女儿最不能容忍自己做什么。”
“先生……我很傻是不是?爹说的话我无一例外的想过,走的仍是义无反顾。而今他真真地说了出来,我才……我才……”
“后悔了?知道自己错了?”
凝云沉默了半晌,缓缓道:“忠君守信,这是我在爹膝头学会的东西,如今却被我轻易弃之。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是我一直深信不疑的信条。知书达理,谨慎克己,这是我从小便希望自己成为的人,如今也被我轻易弃之。离开那座皇宫原不简单,这些我十余年来一直铭记的信条,也一并抛弃了。我不再知道自己是不是正确的,亦不再知道自己该如何走下去……”
事到如今,凝云仍不肯松口告诉沈凡她确切的身份和处境。要逃离的牢笼,是皇宫,她绝口不提;要躲避的人,是皇帝,她更是不提。
聪慧如沈凡,如今看到路丞相与平江王双双追来,听到些他们的谈话,大概也已猜到了七八分的真相。
然而,凝云知道,只要一日不明白捅破,先生便是更安全的。
沈凡微微一笑。“告诉我,云儿,在我离开你的这段时间里,你一直是……知书达理,谨慎克己的吗?”
凝云不知她问这问题目的何在,诧异地答道:“大多时候总归是的,除了……”她脑海中浮现出与龙胤冲突的一幕一幕。
“你疲倦了吗?你厌烦了吗?你有没有,哪怕一次,想过你本来可以突破那些条框,舍弃那些俗套,粉碎那些规矩,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享受完全的自由?”
凝云翻身下床。尽管还未入秋,山中的夜晚已是凉意袭人了。她夹紧衣衫,踱到了窗前,银白色的月光流水一般晶莹透亮,仿佛天上淌至人间的琼浆一般,洗涤着世间万物。不知怎的,今夜并无繁星点缀,黑纱一般的夜幕下只见一轮圆月,纯粹而又简约的美好。
半晌,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坚定的响起。
“不。”
“什么?”
“不是这样的。先生,如果真有一天,世上再无任何规矩条框,那么一切也就不复存在了。”
“说下去。”
“天圆地方,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四季更替,花开花谢,生老病死。这难道不是造物主天然的规矩条框?如何可以舍弃?人亦然,倘若人人‘完全的’自由,完全地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只会因了自己的自由践踏他人的自由,因了自己想做的事妨碍他人想做的事。人生来就是要妥协,改变的。如同上天的选择,惟有这样,世上才能和谐。一心要破坏规则的人,未免太过自私。”
“所以……你的结论是什么?”
“我……大概真的做错了。”凝云低声道。
“你认为自己自私了?”
“是。我没有权利让爹这样辛苦,让先生这样辛苦,让龙篪这样辛苦,让他……”
“那么还有何问题?”沈凡道,“明天就与你爹回去,不是一切都了结了吗?”
“可是……”深深的叹息。
“我知道的,你仍心有不甘,怕自己会面临更大的痛苦,怕自己的选择是错误的。”
“正是。”凝云道,“我知道我还爱他……不论他如何……然而,那地方如此多的戾气和阴暗,并不是真情可以生存的地方。我怕无论再如何坚强,仍抵不过宿命。”
两人都沉默了。
半晌,凝云再次开口。“还有件事……”语余长音,她含了淡唇,一双凌云眉间写满了徘徊不定。
沈凡怎会不知她。
“七日之约,是么?”
“很快便到了。”
朱唇轻抿,凤眸阑珊,丝缕柔意兼苦涩爬上她心头。众生殿中那一人,已超脱她另一层灵魂。彼岸的风景,触手可及,她却要从此转头离去么?
面对龙篪和爹一句又一句的劝,她的心,已然愈加乱了。
或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