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韩君胸口一闷,一口气堵在喉间,如何都顺不下去,最后狠狠剜了黎子何一眼,撇过脸谁都不看,自己生起闷气了。
黎子何微微摇头,也在桌边坐下,问沈银银道:“这几日在福秀宫可还好?”
“嗯。”沈银银简单回答,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突然改变身份的“师兄”。
“宫中生活可还习惯?”
“嗯。”
“有嬷嬷或是其他秀女为难你么?”
“没有。”
黎子何颔首,看来郑颖的令牌还是有些作用,往届秀女,在殿选开始前便争得你死我活,沈银银在这里落下这么多把柄,还没有人借此生事,多半是畏惧郑颖的势力吧,单看这个郑韩君毫不避忌地出入福秀宫也能估算到一二。
“还有……”黎子何顿了顿,最终叹口气道:“罢了,我先走了,记住我交代过的话。郑公子,也该离开了吧?”
郑韩君闻言看了一眼沈银银,见她还盯着黎子何,“哼”的一声甩袖先走了,黎子何随后跟上。
本欲问沈银银,沈墨是否来找过她,自己都在太医院碰见过他几次,他该也会来看沈银银才是,可顾忌到旁边的郑韩君,还是未问出口。再者,任凭沈墨武功如何厉害,也不可能在这皇宫来去自如,自己碰上那几次,该也是巧合……
“郑公子!”
走到福秀宫侧面一个较为偏僻的小花园,黎子何开口叫住郑韩君。
“干嘛?”郑韩君回头,不耐烦地问道,每次吃瘪都是因为黎子何,以前还觉得他有趣,现在,看着他就心烦。
看见他的表情,黎子何轻笑道:“子何不愿拐弯抹角,便直话直说好了,郑公子可是对银儿有意?”
“什……什么有意……”郑韩君脸一红,吱吱唔唔地吐出这么一句,低着脑袋扯身边小树上的叶子。
“哦,是子何误会了,既是如此,子何先行一步。”黎子何略一拱手,便打算离开。
“喂……”郑韩君有些着急了,连忙喊住黎子何,仍是吱吱唔唔道:“你……你问我这个干什么?”
黎子何淡淡一笑,转身道:“子何说过有话直说,此次银儿为我入宫,若是让她卷入后宫,实非我所愿见,银儿自己怕是也不愿意。子何眼拙,误以为郑公子对银儿有意,本欲撮合你与银儿,可既然是一场误会便罢了,子何再想其他办法。”
黎子何脸上有一丝黯然,说完这番话便打算走,郑韩君一急,忙拉住他,急声道:“没,没误会!真的!”
“如此说来,你愿意去向皇上讨银儿?”黎子何浅浅一笑,少时纯真的爱恋,让人觉得夕阳柔和了几分。
“愿意,当然愿意,让我爹去讨,这事准成!只是银银……”
“这个郑公子放心。子何自会安排。还请郑公子出宫之后务必去一趟云潋山,上门提亲。”
“哦哦,这个当然。”郑韩君喜上眉梢,回答得轻松,可转念一想,去云潋山,不是要去找沈墨?那尊菩萨貌似比他爹还难说话……
“郑公子可是有难处?”黎子何见郑韩君笑容有些僵硬,提声问道。
郑韩君连忙摆手,“没有,哪里有难处,我快些出宫,你等我的好消息!”不就是沈墨么,为了银银,脸皮磨破了也得蹭上去!
黎子何安心点头,早在郑韩君第一次来福秀宫找沈银银时她便看出郑韩君对沈银银的情愫,沈银银问她怎么办的时候,她便有此打算。她虽说不算阅人无数,却也辨得出一个人的心思正直与否,这郑韩君虽说是郑颖独子,却不见平常富贵人家的骄奢淫逸,难得的一股子纯真正气,与沈银银单纯的性子倒是相配。
至于沈银银,刚刚开门时的娇羞,随后对郑韩君的无理,其实,若是与郑韩君的关系仅维系在普通朋友,可会随意开口责难?有些感情,不经人点破,自己是永远不会发现的……
郑韩君要说服郑颖去向云晋言要人,不是易事,要去云潋山提亲,也不简单,甚至让沈银银心甘情愿嫁给他,也要折腾一番,可是,若是唾手可得,哪里会知道珍惜?
黎子何摇头轻笑,还有大半月的时间,若郑韩君真是有心,足够了。
秋日的夜晚总是来得又早又快,黎子何回到太医院时已是繁星满天,沈银银的事情总算有些起色,黎子何的心情难得有些舒畅,踏着轻快的步子入大厅,前脚刚刚踏进,便听到身后一声叫唤:“黎医童!”
黎子何回首,便看到云晋言身边的魏公公急匆匆赶过来,看到自己面上一喜。
黎子何掐指一算,刚刚好三日时间,魏公公来找冯宗英去看诊?
“黎医童!”魏公公叫住黎子何,忙上前道:“黎医童止步。”
黎子何诧异他只见过自己数面便记得长相,却并未表露,和声道:“公公何事?”
“皇上召见,麻烦黎医童随老奴走一趟。”魏公公面上有些焦急,说出来的话很客气,伸出一只手,示意黎子何随他走。
黎子何颔首,不再多说,跟着他的步子一路向前。
那粟容花的种子,遇热化作灰烬,药力慢慢散发,殿内香炉向来是七日一换,她去勤政殿那日正好是月初,又早有准备的将袖子里的艳鸢草换作粟容花种,毫不犹豫投了进去,三日之后种子药力散尽,云晋言定会全身不适,烦躁不安,随后精神恍惚,沉浸在幻境中昏睡不醒。
黎子何将投毒过程来回想了几次,确定自己的动作不可能被旁人发现,那他生病,要她这个小小医童去作甚?
思酌间已经到了勤政殿,魏公公唱到:“黎医童带到。”
随即打开勤政殿的门,让黎子何进去。
殿门“嘎吱”一声打开,香炉里怡人的三香淡淡飘出殿外,黎子何只是站在门口便发觉不对劲,空气中粟容花的药力还未散尽。
粟容花,黎子何只在沈墨的云潋山见过,皇宫内的医书虽多,很多云潋山上的药材却并未提及,反倒是沈墨那里的医书,少,却精。只是这类对他人有害的药草,沈墨从来不对她多说,还是沈银银研究蓝颜草时从沈墨房中偷偷拿出一本药书,黎子何才知道原来种在院前的那么一大片粟容花竟还有这种作用。
粟容花的药力在空气中,会使血液流动加快,脉搏跳动也比正常人快上几分,普通人自是无法察觉,黎子何学医,此时又特地注意,当然一嗅便知了。
或许是她高估了香炉的热力,种子的药力,恐怕要过了今晚才散。
云晋言坐在书桌前,拿着一支笔,好似在批阅奏折,黎子何上前行礼:“奴才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云晋言不抬眼,不出声,黎子何只有继续跪着,心道云晋言的意志力果然够强,他一日大部分时间都在勤政殿里,在粟容花种的药力中呆了几十个时辰,若是常人,早已昏睡不起,可他却好似无事,还能处理政事,摸了摸袖中余下的粟容花种,今夜临走之时,再投下一把便是。
秋日的夜晚,该是有些凉气的,云晋言向来不喜开门开窗将自己暴露在别人的眼皮底下,封闭的空间,轻烟袅袅的香炉,使得殿内泛着若有似无的暖意,黎子何在地上已跪了半个时辰,书桌边的人仍是没有动静,黎子何能清楚得感受到,两人之间流淌的不是静谧,是烦躁,从云晋言身上散发出来的烦躁幽幽充溢了整个勤政殿。
果然,不过片刻,云晋言突地扔掉手上的毛笔,砸在地上一声脆响,毛笔几个弹跳,留下几点墨渍,恰好滚在黎子何膝盖前,黑墨浸湿的笔尖,浑圆的朱漆笔杆,黎子何眼神凝滞,只盯着这毛笔,一动不动。
“你过来,拿着笔。”云晋言冷声吩咐,抬头看了一眼黎子何。
黎子何双手执笔,忍住双膝的酸疼,弯腰呈给云晋言。
“过来给朕写几个字可好?”云晋言的声音蓦地转柔,轻轻响在耳侧。
黎子何弯腰领命:“奴才遵旨。”
支起身子走到书桌前,看到云晋言的书桌上,不是奏折,而是一张白纸,上面一个个黑点,显然是墨水滴在纸上浸染开来,却不见半个字迹。
“皇上想要什么字?”黎子何恭声问道,不着痕迹瞥了一眼云晋言,浓眉紧蹙,面色微白,呼吸急促,眼神有一丝散乱,心道粟容花种的药力,就算有着超于常人的意志力,也不是那么容易抵制。
“朕的名讳。”云晋言抚额坐在一边,声音有些疲倦。
黎子何微惊,却不多问,他让她写什么,照办便是,多问无意。
云,晋,言,三个字,曾经融入血液篆刻心底,黎子何压抑住微微颤抖的手,按耐住心中思绪纷杂,深吸几口气,沉住心底恨意,必须不带任何感情,随意写出这三个字,即使,它承载她一世的爱,一世的恨。
屏住呼吸,笔墨挥舞,三个字,一气呵成。
云晋言蓦地呆住,慢慢伸出手,轻抚三字,在“晋言”二字上顿住。
黎子何放下笔,扫了一眼还算正常的三个字,打算离开书桌,眼前蓦地一暗,臂上一紧,曾经熟悉的龙涎香扑面而来,云晋言满目通红,眼神迷离涣散,明明看着黎子何,双眼却是无神,嘴角带上若有似无的笑意,呢喃着:“黎儿……”
黎子何想要甩开,奈何他力气太大,无法挣脱。云晋言一步步上前逼近,黎子何随着脚步急速后退,步伐凌乱,脑中却是清明,云晋言此言此举,恐怕是因为粟容花种的药力,被惑了心智,看到她写的字将她当成季黎……
“黎儿……”
转眼已是抵到墙壁,黎子何无路可退,云晋言死死扣住她的手臂,拉着她便要往怀里抱,黎子何用另一只胳膊肘抵在他的胸口,用力将他往外推,云晋言干脆放开黎子何的手,张开了双臂便要抱过来,黎子何双手得了空,一手摸到身后的窗,猛地推开,一手扬起,“啪”一声脆响,在殿内分外刺耳,随之而来的是摄人的死寂,没有丝毫生气的静谧。
窗外的寒气钻入殿内,原本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