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摄人的死寂,没有丝毫生气的静谧。
窗外的寒气钻入殿内,原本的暖意瞬间全无,云晋言的双手僵在空气中,突地颓然放下,黎子何忙跪下大声道:“奴才见皇上好似魔怔,别无他法,冒犯圣体,请皇上降罪!”
云晋言好似从一场噩梦中惊醒,脸色煞白,只留下五个艳红指印,双眸黯淡,怔怔看着黎子何,最后拧眉移开视线,晃晃手道:“下去吧。”
殿内烛光闪烁,映得云晋言的明黄龙袍都暗了几分,地上拉出他斜长的影子,一上一下,随着他略有蹒跚的脚步离黎子何越来越远。
黎子何跪在地上,听到云晋言的话,立马起身告退,路过香炉边,仍是不着痕迹地从袖间取出粟容花种,迅速洒了进去。
殿外满天星斗,凉风阵阵,沿廊有掌灯,路还算好走,黎子何低首快步离开。只是三日时间,还不足以让云晋言对粟容花种产生依赖,就算是昏迷,只要离开勤政殿,在其他地方修养几日,凭着他过人的意志力,是可以痊愈的,今日这种情况,只需开窗让云晋言略有清醒便好。
至于那一巴掌,黎子何蹭了蹭现在仍有些发麻的手掌,她故意的。
第二十一章 晋言
夜色深沉,回到太医院,各处灯火已灭,黎子何放轻脚步,直接绕到后院,那里有一处狭窄小巷可以回到小屋,以免吵到他人。清幽月光为皇宫披上一层银纱,冷风从小巷中直直钻入黎子何衣襟,黎子何抱紧了双臂,抬头看看自己小屋后的一颗大树,若不是往这边走,自己还从未注意到小屋边有这么一棵树,枝叶繁茂,随着夜风沙沙响动,偶尔一两片树叶飘下,落地无声。
黎子何转过脸,吸一口气,侧直了身子,正欲从小巷中穿过去,一声耳熟的叫唤让她停住脚步。
“子何。”
沈墨从树上翻身而下,一身黑衣融入夜色中,唯有一双黑眸接着月色泛着潋滟波光,淡淡看着黎子何。
黎子何拧眉,轻声问道:“何事?”
刚出口又觉得过于生分了,干脆转过眼,假意打量那颗大树。
沈墨倒也未介意,踏着步子慢慢走近,问道:“身体可有好些?”
“嗯。”
“刚刚皇上召见?”
“嗯。”
“你给皇上下毒?”
黎子何噎住,终于抬眼正视沈墨,柔和的面部线条若隐若现,脸上表情却是坚毅,直直看向自己,既然他知道,也没有瞒住的必要,黎子何颔首。
“我教你医术,是让你害人的么?”
空气里泛着淡淡的怒气,被夜风一吹即散,黎子何坦然对上沈墨的双眸,淡淡道:“我不曾说过学医是用来救人。”
“几日前那场局,你明知药里参了东西,还执意送给妍妃,有意生病,逃过责难,趁机将殷平赶出太医院,如今你更是胆大到给皇上下粟容花种,你可知这宫中御医,恐怕无一人识得那毒?”沈墨压低了声音,质问的语气却丝毫不弱。
黎子何轻笑,就是知道宫中无人识得,她才下药。
“这么说,你入宫的目的,便是妍妃与皇上?”沈墨拧着眉头,有些不解地看着轻笑的黎子何,那笑容里,明显带着几分快意。
黎子何脸上的笑容散去,不希望有人来干涉她的生活,没有办法也没有必要向他解释自己的行为,直直看入沈墨的双眸,冷声道:“那你又是何人?为何三番五次在宫中自由出入,又为何对宫中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
沈墨原本锐利的眼神蓦地黯淡下来,他不过是担心黎子何铤而走险被人发现,枉送了性命而已,却不想自己第一次多管闲事便落得个遭人怀疑的下场,即使是相处三年,即使是有师徒名分,她,也从未真正信任过自己。
一时之间,两人之间静默流淌,耳边只余凉风夹杂着碎叶飘过的悉索之声,黎子何原本就未打算会得到沈墨的回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为何强迫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坦诚相待?
“我会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
丢下这么一句话,黎子何转身快步离开。
勤政殿内暖气萦绕,殿内四盏灯只点燃一盏,昏黄的光线一明一暗,带着投在地上的影子一闪一烁,云晋言仍是坐在书桌前,两眼茫然看着白纸上的三个字,五指在“晋言”二字上来回摩挲。
晋言,晋言,是谁曾在他耳边轻声低呢,是谁曾在他身畔娇声呼唤?
云晋言只觉得眼前迷朦,脑中混沌,想要沉沉睡去,却始终舍不得放下手中那三字,眼都不眨一下地盯着,墨渍在白纸上浸染开来,一黑一白,一横一竖一提笔,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恍恍惚惚看到两个孩子,一个穿着大红色的缎布棉袄,梳了两条小辫挽在一起,红色的发带随风舞动,苍茫雪色中欢笑奔跑,一个披着鹅黄雪绒披肩,缩在白雪皑皑的青松树底轻声哭泣。
“喂,你怎么了?有人欺负你啦?”小女孩停下奔跑,慢慢走到男孩身边,笑脸粉扑扑的,刚刚洋溢的笑脸瞬间化作担忧,亮晶晶的大眼看着男孩,见他撇过脸去,轻轻笑道:“别害羞了,我也爱哭鼻子的。”
语毕,钻到树底,挨着男孩坐下,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绕着手伸到男孩眼前道:“呐,给你吃糖吧,吃了糖,什么苦都变成甜的了,而且冬天吃糖,就会不冷哦。”
“胡说!”男孩终于用袖子擦过双眼,转过身子,瞪了女孩一眼,看了看她手里花花绿绿的一堆东西,不屑道:“太傅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吃糖有什么用。”
“哈哈,你可真逗,那些老头子的话,都是拿来唬人的,你看冯爷爷吧,不让我吃糖,自己背着冯奶奶吃得可欢了,上次被我逮了个正着,哈哈,后来他就再也不跟我说什么苦不苦的问题了。”说话间,女孩眉眼挑动,黑眸里满满的幸福就快要溢出来。
男孩不解:“冯爷爷?”
“对啊,就是太医院的冯爷爷,今儿个我来找他玩,哦哦,不对,是习字!我跟冯爷爷练字。”女孩眼珠一动,狡黠地捂嘴笑道。
“你是季丞相的女儿季黎?”男孩蹙着眉,认真问道。
“对啊,连你都知道我呀?”女孩嬉笑问道,未等男孩回答,又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天我就练习你的名字好了!”
“我?云晋言。”
男孩的声音有些底气不足,被寒风吹得支离破碎,女孩扬着弯弯的眉毛问道:“啊?晋言?哦,晋言啊,这两个字么?”
说着随手捡了一根枯枝,在雪地上认真地一笔一划道:“晋……言……”
“咦,云晋言,你是三皇子呀?”女孩持着树枝,回首问道。
“嗯。”男孩轻轻颔首。
“真的?”女孩两眼一亮,丢下树枝扯住男孩的袖子,兴奋道:“你不记得我啦?以前每年入宫,我们都一起玩哪,不过,你好像长的比我高了,模样也跟原来不太一样,刚刚居然没认出来你!以后我进宫的机会就多啦,常来找你玩好不好?”
女孩言笑晏晏,似冬日的一朵火红莲花,浸暖了整个心窝,男孩全然忘记刚刚的委屈伤悲,重重点头。
一个转眼,七岁孩童长做十岁,男孩拿着手里的书信,上写:“晋言晋言晋言,明日午时城西,不见不散。”
男孩轻笑,将信放在怀里,转身对身边的太监道:“明日我染了风寒,明白?”
“奴才明白,三殿下染病受不得寒气,明日闭门休息。”小太监低头回答。
三月,草长莺飞,云淡风轻,女孩一身男子装扮,看到心心念念的人款款而来,一个箭步冲过去,高兴道:“晋言,我们去放纸鸢可好?”
“好。不怕你爹责罚?”男孩拉住女孩的手,出了城门。
“不怕,今日他进宫见皇上了,肯定得大半夜才回呢。”女孩从腰后扯出扎好的纸鸢,在男孩眼前晃晃,笑道:“今日我连姚儿都未带呢,晋言,我们今日多玩一会可好?”
“好。”
“晋言晋言,你看纸鸢飞起来了!”
“晋言晋言,那边风大,我们过去吧。”
“晋言晋言,你往前跑,我在后面拿着纸鸢便好。”
“黎儿,你为何这么喜欢喊我的名讳?”男孩笑着喘气,一手拿出手帕替女孩擦去额间的细密汗珠。
“哈哈,因为,以前你老不告诉我呀。”女孩一边挽着风筝的长线,随即拿下男孩手上的帕子,反为他擦汗道:“你不告诉我,以为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你是三皇子,三皇子就叫云晋言,以后我要喊个够,晋言晋言晋言!”
“我也喊个够,黎儿黎儿黎儿!”
……
六月的湖边,荷花满池,蜻蜓点水,女孩长作女子,亭亭玉立,艳红的长裙抢尽百花颜色,成日挂在嘴边的欢笑不再,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滑落,对着对面的男子哭喊道:“不嫁不嫁,我不嫁!晋言,我喜欢的人是你,我要嫁的人是你,你到底,是娶,还是不娶?”
泪珠咸涩,被夏风吹散,蒸腾在空气中。
男子一脸焦虑心疼,将女子搂在怀中,劝慰道:“不哭,黎儿不哭,你不嫁,便不嫁,明日我便去向父皇求婚可好?”
“那你,要娶我了?”女子停住哭泣,哽咽问道。
“娶,你是我最爱的黎儿,如何不娶?”男子替她擦掉眼泪,坚定道:“明日我与你爹一同去找父皇,让他收回成命便是,黎儿不哭。”
“好,晋言说的,我是晋言最爱的黎儿,不可抛,不可弃。”女子静静伏在男子胸口,眼角的泪痕还未擦去,双眸涟漪四起,闭眼轻叹一口气。
男子颔首,轻抚女子的长发,郑重道:“不抛,不弃。”
蓦地一股寒气,吹散眼前亦模糊亦真切的画面,云晋言浑身一冷,晃了晃眼,女子消失了,男子不见了,眼前仍是熟悉的“晋言”二字。
不抛,不弃。
云晋言将桌上的白纸揉成一团,看向夜色弥漫的窗外,举手间,纸团已被扔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