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吃了。”
昭儿接过来喏喏的吃下,脸上漾着笑,哪怕知道这一把价值连城的东西治标不治本,可又如何忍心拒绝他们的关心。人情冷暖,血脉至亲又如何?温热的终归温热,凉薄的还是凉薄。
风徐徐吹过来,淡了一院花香。过了很久,久到黄昏的日头只剩下一条线,响起了乔一唯苍凉的声音,“你是不是知道秋红这毒无……”
躲也躲不掉么?非要把话说破才好。
“是啊,我知道,知道这毒是谁下的;知道这毒无药可解;知道你骗我,哄我吃药;知道你们眼里觉得我这人活得真窝囊;知道碧水为什么不喜欢我,因为他最瞧不起我这种假装清高的性子。乔叔叔,我能这么叫你吗?乔叔叔,从小到大,我每天都在听,听得多了,就什么都知道啦,不管我愿不愿意,喜不喜欢,都知道了。”昭儿的声音先是轻缓有力,继而渐渐微弱,到最后几乎细不可闻。
乔一唯没插话,一个老者的经验告诉他,倾听是最好的安慰人的方式。
她又将手放在小腹上,最后的那片金色的光映在脸上,衬的语调都是诱惑,“这世人都是没什么想什么,得不到的最珍贵。没自由时想挣脱,没命时想活。乔叔叔您即使不说,我也知道我和叶归海身上的毒对孩子有很大影响,可我还是要把他生下来,因为这是我最后的亲人,我需要他。”她停顿一下,语气却更加坚定,“我需要这个孩子,不管将来如何,我都要给他这天下最好的。”
“你真是胡闹,以前你从来不任性,也不会去选这种不计后果的路。”
“乔叔叔,这世上有种人活着最无趣,就是你这种无欲无求的人。用碧水的话讲,我装什么超然物外?还不是落得这个下场。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说我之前怎么没想明白呢?”
乔一唯欲言又止,那眼神像说,但愿你别后悔。
后悔吗?昭儿背过身去冷笑一声,既然看清看透也如此难过,不如糊涂一把,既然瞻前顾后都是流落至此,不如放纵一生。
“我让风荷碧水留下陪你吧,当是报你续命之恩。”
乔一唯边离开边挥手,“老头子我安分了这么久,惹不起你。我已经赔了一个儿子,这条命可不想再卖给你,小丫头少打我主意。”
被看出来了呢,老家伙果然比他儿子精明,好在世上他这样的人不多。人说佛盼得道,道盼生仙,欲海无边,怎怕笼不到人心……
慢慢踱回屋里,昭儿看见饭菜都已经摆好,风荷的样子看上去就像一个贤良淑德的好妻子,碧水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瞧一瞧桌上,都是自己爱吃的菜,恨不得马上扑过去,不过马上要走了,还是得让他们一家三口多说些话。于是吩咐忆青拿些菜进房吃。
忆青布好了菜,扶着昭儿坐下,便侍立一旁,不再动作。
昭儿并没察觉他的异常,吃没吃相,招呼着,“忆青,没外人,来陪我一起吃。”
没回声,昭儿扫了一眼,咦,怎么跪地上了?
这孩子,真是……
“行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起来吧,吃饭。”
“公主,您不该坏了规矩。”忆青低着头,语气就像是跟自己较劲。
“什么规矩?”
“生死不离座前,誓言效忠,决不叛离。若不是奴才离开,您也不会遇险。”
“所以呢,我就该拿辫子抽你一顿,还是让你在这跪上个三天三夜,结果这几天梳洗穿衣都得自己动手?”
忆青诧异的抬起头,一脸无奈,这个主子可叫人如何是好……
“起来陪我吃饭。”推给他一只碗,看着他细细的嚼着白米,菜却是不敢动。笑着给他夹些菜,就像是喂小猫,给什么吃什么,可爱的要命。
“忆青,你觉得苏仁之这人如何?”
仲忆青连忙把饭咽下去,仔细应对,“奴才觉得苏大人是不可多得的辅臣之料。”
“还有呢?”昭儿放下碗,满意地拿帕子抹抹嘴。忆青见她并无不满,才放心的说下去,“苏大人对皇上很忠心。”
“忆青,”理理衣裳,昭儿漫不经心的絮念,“不管我当初想拉拢的究竟是谁,现在在我身边的,是你。苏仁之是个好奴才,可惜坐得不是我的船。要你比得过他,不是要你比他更懂为臣之道,而是要你尽心办差,当进则进,学着替我多拿些主意。你和苏家的恩怨我不想再过问,这个仇我让你自己去报。吃好了就撤了吧,收拾收拾东西,明天回楼里。”
还没反应过来,声音的主人已经钻进了内室,倒头就睡,连让忆青跟上去更衣的机会都没留。果然人是环境的产物,陷入梦乡前昭儿心想,在他们眼里,怕是越来越没有个公主的样子了,管他呢,本来就是一层皮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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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忆青小心翼翼的把昭儿从马车上扶下来时,风荷确信他听到了白玉楼一干人等不寻常的呼吸声,若不是平日训练有素,恐怕早已是喧沸一片。看着昭儿气定神闲的走过甬道,直达内室,风荷连忙带领属下跟进,不敢稍有怠慢。
“参见楼主。”风荷首先动作,给下面的人做个表率。
看见执事毕恭毕敬的应对,面面相觑的众人才真敢相信,眼前的这个正值芳华,轻纱薄裙的女子就是执事口中常提到的楼主,纷纷行礼欢迎。
昭儿眼角余光一扫,众人心思尽收眼底。有怀疑,有惊异,有恭敬,有感叹,但是行为上并无一丝不妥,礼数周全,看来确是风荷平日教导的功劳。仔细巡视一番,碧水未到,是无心还是刻意?昭儿心里笑笑,眼波一横,收敛心思道了句,“这些年累吗?”
那句话就像是慈母询问外出多年的儿子辛不辛苦,多有关切。
风荷不知楼主究竟何意,无言以对。
“没人能告诉我?”昭儿摆出一副天真的,期待的表情。
没人能回答,没人敢回答。不能说累,可也不敢昧着良心说不累,这大抵就是忠诚的约束。
“凡是四国获利较高的产业,楼里都插了一脚。前些年碍着我的身分,大多是在暗中运作,藏的辛苦,近几年虽是上了台面,可这明里暗里多少对手,大家心里清楚。若说你们不苦不累,我第一个不信。”
昭儿的声音清淡,像是一碗清水白粥。分明是第一次见面的人,一番贴心的话娓娓道来,却让人有了像是相识多年的熟悉感,每一个字辛酸的真实,直达心底。
“当日幸得楼主收留,我们才有这安身立命之所。楼主所愿即属下所愿,赴汤蹈火,在所不惜。”风荷心思敏捷的呼应,一时众人澎湃激情,尽显无遗,纷纷表率忠心,活脱一副歃血为盟的情景。
昭儿看着帐下这一群身怀绝技,却甘心隐名奉献的属下,眼中精光流露,缓缓勾起嘴角,刻意高盘的发髻仿佛一条隐伏在海底的龙,桀骜的抖落身上的浮泥,露出金色的鳞甲,现出夺目的,耀眼的光彩,“你们都是楼里执掌实权的人物,想必对我的遭遇也是了解几分。我清楚你们的心思不仅仅只在这,大丈夫齐家治国平天下,此等宏愿,实当为业。我今日相邀,所言句句为真,你们是我的下属,也是支柱,更是共事之人。他日若大权在握,执掌天下,也绝非难事。惟愿各位忠心不二,竭尽全力。”
一番话铿锵有力,尺度拿捏正好,无限挑逗起这帮热血男儿的志气,看着每个人脸上炯炯有神的双目,昭儿心中微起波澜,却只能暗自压住,唯恐因势而起,乱了阵脚。还有一场样子要做,情绪还是收敛些好。
遣退一场,风荷又下去领另一帮人。这些人不同于前面那些,前面大多是些劳心者,他们掌管着楼里帐务,商业,经营等面上的东西,而后面这群人,则是这一切的旁枝,护卫,暗杀,乃至偏门左道的伎俩。
忆青奉上安神茶,“您该歇一歇再见他们。”
“无妨,下面的事情更多。等下把帐子放下来,烛光熄的暗些。”昭儿伸伸懒腰,疲倦的吩咐。
忆青担忧的扶着她靠在垫子上,应了声是,没再多话。
昭儿看着他清楚的眉眼,低声倾诉,“前面的大多是些饱读诗书之人,知情达理,好驯服难收服,这种人你越看得起他,他就越觉得你是个人物,越愿意为你卖命,所以不妨以真面目示人,少耍些花花肠子。后面这群都是些亡命之徒,好收服但难驯服,性子太烈的马就要一下子压住,让他知道你有多厉害,多高深莫测。越是雾里看花,他才越摸不透。对付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方式,以后多接触他们,你就明白了。”
忆青咬咬嘴唇,“奴才愚笨,不能替您分忧,还要您处处提点。”
昭儿听见门外步履深沉的脚步声,调整一下坐姿。忆青走到前面挑下只透人影的帷帐,看着他的背影,昭儿几乎是叹息着说了一句,“不是嫌你笨,只是怕哪天我不在了,你也能独当一面,也能保护好我的孩子……”
因为母亲永远都是啰嗦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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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荷目不转睛的看着那隐在帐后的身影,瘦弱的挺拔的脊背,悠长清凉,冷静疏离的声音含着特别的气质,混合着温和的凛冽如同老酒一般,咽下才知味香酒烈,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于是他想起了当年第一次见她时的情景,白衣如雪,心疼的朝他笑,“风荷是么,你哥哥嘱托我照顾你。”她牵着他的手很暖,天上飘下的雪花纷纷洒洒,落在她的掌心却是不融化。那时仿佛一切纯净美好的事物都能让他联想起她的身影,那些就是她的化身。他又想起当她掩住他的眼不让他看哥哥尸体的时候,冰凉的手触及他的皮肤,血都是凉的,寒彻入骨,她静静的问,“想报仇吗?”声音没有起伏,语气几乎是陈述。所有关于她的画面交织,好似一张大网,网的人意乱情迷。
往事不堪回首,往事不堪再提。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