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回来了?”
流苏拂了拂衣摆上沾的灰尘,随口答道:“去上朝了。”便与荷包回了晚蔷园。
在园中时又停了一会儿,逗了逗那架上的画眉,才进了屋子。见那窗户外一扇阳光照射进来,照的那桌上的纸张明晃晃的反着白光,很有些刺眼,流苏遂起身走去那书桌,待近了才发现那书桌横七竖八堆着宣墨的公文,自己的账本,很是邋遢,索性整理了起来。却不料翻到了一叠纸张,被压在最底下,流苏好奇,抽了出来,竟是一幅丹青,画中的女子眉目清秀,气质高雅,笑意吟吟,穿着一身红嫁衣,盖头斜斜被掀了一半,斜倚在太妃椅上,慵懒的拿着一个酒杯,那悠然的神韵跃然于纸上,正是出嫁那晚的自己。
流苏惊了一惊,又看第二幅丹青,也是自己,如数下来,幅幅丹青里都是平日的自己,或笑或嗔,或坐或站,或是手拿一卷书的专注模样,或是逗着廊上鹦鹉时的姿态,或是刚起床时迷糊慵然的样子,厚厚一叠,自己平日的起居神态鲜明的历历跃于纸上,落款处是宣墨的私印,并几个俊雅的行书:吾妻流苏。
厚厚一叠十数张,自己却毫不知晓究竟是几时被画的,流苏有些欣喜,却又有些嗔怒,再看了看那些画,失笑摇头,心内叹道:可真是别扭的人呵。一边不动声色的将那画又放回了原处。
园外传来一些动静,自从老夫人仙去后,这园子已是愈发安静,宣砚本就面热心冷,再加上那一场情伤,也就少走动了,于是平日里静悄悄的,今日看来,是有客到访了。
待看清了荷包身后的那人,流苏瞬间便了然了,也不招呼唐络,自己在椅上坐了,由着唐络在底下站着,细细的看完一本账目,才抬起眼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唐姑娘若有什么事情,便明说了罢。”
唐络垂了头,还未开口,眼先红了一圈儿,半晌才道:“唐络想见少爷,唐络实在是想他了……”
流苏奇道:“你这话说的我就不明白了,少爷又不是被我捆了绑了没法子去缨络园,他好端端自由的一个人,想去哪就去哪,你要见他,便自己去找他,却来找我作甚。”
唐络哽咽了一下,期期艾艾道:“少爷一下朝就回夫人您这,所以我是想,让夫人您……”
后面的话没说下去,流苏却明白了,微微笑了笑,用茶盏轻轻划去浮在面上的茶叶,喝了一口,将茶杯一放,“咔嗒”一声,惊的唐络惊疑不定的看着自己,这才开口道:“唐姑娘,暂且不说之前你曾想要过我的命,而且你也确实做了,我就当这回事没发生好了。只来说今日你求我这事:大约我平日里做出典范的样子做的太多,你便当我真是心慈手软的一个人,不过我自己却知道,我不过是一介凡人,并不是你想的那般宽容贤惠。那典范的样子,做做也就好了,但心眼儿却委实小,谁要把我得罪了,我都能把谁记恨个千千万万年。所以你真要指望我,倒不如求你自己罢。”
唐络听呆了。
流苏叹口气,摇摇头道:“再者,我也不怕臊,明里对你说罢,我对宣墨动情了。他平日里去看你,或者甚至是我让他去看你,不过掂念着他对你有份责任,也就睁一眼闭一眼,这要换做以前,我断是不肯的,今时已做了最大让步。我偶尔几次催他去你那,是我想着你委屈可怜,想宣墨也曾亏欠你良多,那是我给你面子,你却几次三番暗示我,倒真把我当成神仙了么?我也不是那能受委屈的性子,今日他既成了我心尖尖上的人,我疼他还来不及呢,自然不会再把他推出去。”
这番话说完,唐络面如死灰,摇摇摆摆站了起来,也忘了礼数,便往外走去,流苏却因为自己刚才那最后一句“心尖尖上的人,疼他还来不及”而打了个哆嗦。
却见门外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迈了进来,朝流苏逼进几步,温润如玉的嗓音带着浓浓笑意:“我是你心尖尖上的人?”
流苏一口茶险些喷出来,不可思议的瞪着宣墨,干巴巴笑了几声。
宣墨又逼进了几步,鼻尖几乎要碰上流苏的,低喃道:“你疼我还来不及?”
流苏忍不住转头躲过宣墨灼热的视线,唇却在转头的瞬间唰的擦过宣墨的唇,只留下淡淡柔软的触感,宣墨便索性吻了上去,流苏一边抵着他胸膛,一边挣扎道:“你都听到那些话了?会不会重了些?”
宣墨很是失望的离开流苏的唇,道:“也是该让她醒了,我此生负她良多,原以为给她一个念想也是好的,也算一种补偿,及至遇见你,才知自己是错了又错,让她这么样子下去,反倒是另一种残忍。”
叁拾柒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
连日来的秋雨在天边下的远远近近,淅淅沥沥的染得天地间一片水雾色,远处的景致迷蒙的幻影一片,那雨丝似被剪碎了的绢和烟,虚虚拢着屋檐,勾起一层模糊的薄雾。
荷包在寒凉的秋风中打了个寒噤,急急往晚蔷园走去。轻轻推开门,本要踏进的脚步生生一顿,低低叹道:“真真是一对画里的人儿啊。”又探头朝里面望了几眼,不忍打搅那一方宁静似的,悄悄关上了门,转身沿着来时的路走去。
寂寂空庭,暖风细细,香意融融,窗台上古朴莲花沉香炉里几缕细小的青烟在空中袅娜纠缠,又很快消逝。水磨青花石地板独特的图纹一路延伸,却在一处被一张雪白的狐皮褥子遮盖住了。那狐皮褥子上,一双纤巧莹润如白玉的莲足微微惬意的晃动着,随着那莲足往上看,浅紫色的宫缎素雪绢云形千水裙铺散逶迤开来,突然裙子被拉扯抖动着,听到笑声如溪水潺潺般悦耳:“看个书都这么不安分,下次不让你枕了。”
枕在流苏腿上的宣墨,执着一卷书,柔软墨发如丝绸般顺滑熨帖的垂落在胸前肩后,无端的添了一丝绮丽,如黑曜石般的眼眸盛着满满笑意,浓而卷曲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将书盖在脸上,只余一双眼灼灼的瞧着流苏。
流苏也眯起双眸,朝宣墨狠狠瞪去,瞪了许久,终于不堪眼睛酸涩,眨了眨眼,突然感觉腿上一轻,宣墨轻笑一声,眼前倏地黑了下来,继而便是带着粗糙的暖意覆上了眼,宣墨用手捂住流苏的眼睛,轻柔的揉着,调侃道:“怎么和小孩子一样稚气。”
流苏眨眨眼睛,睫毛颤动着,宣墨就感觉到手心如羽毛拂过般的轻痒,嘴角勾起宠溺的笑容,将手放了下来,俯过身去,轻轻在流苏额上印下一吻,道:“好了,我去和苍澜议事了,再让他等下去他非把我的雅轩拆了不可。你若冷的话,别嫌麻烦,让荷包把暖炉拿过来。”
流苏斜靠在狐皮褥子上,百无聊赖的玩着自己的发丝,听到宣墨这么说,懒懒回道:“晓得了,哪里就这么冷了。你快去罢,别让苍先生等太久。撑那把楠竹油纸伞罢,路滑当心。”
宣墨微微笑了笑,转身离去,一方淡青色的精致苏绣衣摆从流苏眼前掠过,带起一阵凉风。
楠竹油纸伞面上的花鸟景致在雨中被润湿,带着几分濡湿鲜活起来,最终渐渐远去,消失在蒙蒙烟雨中。流苏的眼神随着宣墨的离去一点点冷下来,面上的笑容慢慢的敛去,一双眸子里,寒冰般清冷。只有那沉香炉的青烟,盛放着如热烈花朵般,很快便又大朵大朵的颓败,只余一炉香屑余烬。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带着庭院的秋风萧飒的涌进室内,流苏抬了抬眼,看到一个陌生的丫鬟缓缓走了进来,顺手关上了门,待走到流苏眼前时,单膝屈地,说道:“夫人。”
流苏随手一摆:“起来说话罢。可听到他们的对话?”
那丫鬟警惕的瞧了瞧四周,得到流苏肯定的眼色后,简短的回答道:“听到了。宣少爷说……”说到这里,又抬头看了下流苏,神色颇为犹豫。
流苏心内已隐约料到些什么事,看到暗人踟躇的表情,冷声道:“说下去。”
暗人一惊,不敢再有所迟疑,低了头道:“宣少爷说算算日子,凌家军差大约已经到了北边昌州动乱最猖獗的地界,也是时候让北蜀行动了,势必要将凌家军拖在那里。其他便没再说什么。”
流苏不知自己面上是否还带着笑,只是记得恍惚的挥手让暗人下去,眼中明明灭灭,耳中赫然听到自己低低的笑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已经料到凌家军此去并不是这么简单,她曾设想过千万种情境,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竟勾结了北蜀,他竟能做的如此决绝,他竟没有丝毫考虑过自己。
流苏只觉得痛。心口突突的跳着,手颤抖着捂住胸口,慢慢的将自己蜷缩起来。可笑的那些以为,以为自己再卑微,也会有些分量;以为他会为了自己改变,此刻化作无声的嘲讽,像死灰的笑靥,一步步逼近。
宣墨,你究竟将我置于何地?
耳边有脚步声急急奔来,流苏只是蜷缩着,若可以在黑暗中一直一直沉沦下去,又有什么不好呢。
耳边的人却不放过自己,焦急的叫道:“夫人,夫人,怎么了?”是荷包的声音,恍惚中眼前有亮光涌进,接着身体感受到被一点点拉直。流苏不堪其扰的睁开眼睛,却看到荷包放大的焦急的脸,心里猛然一惊,如醍醐灌顶,又像是突然从梦魇中醒来,虽然痛楚犹自猖獗,可是眼神却终于清明了。
流苏慢慢的支撑起自己,拢了拢一把青丝,朝荷包露出安慰的笑容,道:“无甚大碍,不过魇住了。”
荷包明显的松了一口气,环顾四周,纳闷道:“少爷呢?才刚不是在的吗?”
流苏心口又是一痛,深深吸了气,勉强笑道:“荷包,如今我可以信任的人只有你了。你信我吗?愿意跟着我吗?”
荷包惊疑不定的看着流苏,半晌,稚气的脸上露出坚定的神色,道:“荷包信夫人,夫人到哪,我就到哪。”
流苏笑了笑,道:“那好,现在你去我嫁妆箱子里,把一个天青色呢绒包裹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