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逝放飞了鸟儿,回过头来看他,又笑道:“今日我们是出来郊游的,可不许弄得愁眉苦脸。”
“是,该是如此。”
一时无语。
她找了个地方坐下,已是十月下旬,树木叶子都断断续续落了,飘起莫名的萧瑟。
小毕在她身旁坐下。
“其实,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快乐,表现得快乐,不是因为没有不快乐,只是为了不想不快乐而已。
既然不快乐的事情总会存在,如果一直想着它,不就永远都一副苦瓜脸了?干嘛不多想一些快乐的事情?曹孟德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若朝露,去日苦多啊。”
小毕看着这个似喃喃自语又似与他说话的少年,明明比自己还小了两岁,怎会有着这般通透的豁达?而那豁达背后,又掩不住淡淡哀愁。
一时间不由有些呆了。
“譬若朝露,去日苦多。”一个磁磁的女音传来:“炀帝是不是也抱着这种想法,所以贪图享乐,把好好一个大隋给断送了?”
两人回头,一男一女正站在几丈开外。
男的身材修长,面容英俊,眉宇间有种幽郁的气质。
女的带着面纱,窈窕无伦,隐隐泛着贵气。
安逝淡淡一笑:“炀帝虽然被批为‘四穷’,但从长远来看,也还是有些功劳的。”
“哦?这倒是奇了,还有人说他有功?”女子声音虽然好听,却听不出一丝情绪。
小毕问道:“杨广好歹是一朝天子,哪来‘四穷’啊?”
安逝拾起一片树叶:“穷奢极欲,穷凶极恶,穷兵黩武,最后,穷途末路。”
小毕哈哈大笑:“果然‘四穷’!”
男子亦微笑:“那更想听听公子对炀帝‘功劳’的评价了。”
“世人抱怨最多的,先是运河。可是,此河北通诼郡之渔商,南运江南之转输,其为利难道不博哉?再说迁都,历代以来,中原一向是全国重心,然如今江南地区发展迅速,移师东都,不正好有利于经济发展?故而,炀帝所为,对他自己来说,留下了千古骂名,而对大唐来说,却无疑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啊!”
估计是从未听过如此截然相反的论调,那一男一女都听呆了。
倒是小毕连连点头:“三弟你一向剑走偏锋,听起来虽觉大逆不道,却又挑不出什么毛病,真是让人又爱又恨哪。”
女子微微颤了两下,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男子则重新把安逝从头打量到脚:“公子见识不同常人,敢问尊姓大名?”
“我姓史,他姓毕。”
“原来是史公子,毕公子。”
小毕道:“把你的名字也报上来听听。”
男子笑了,说不出的好看:“我姓李,这位姑娘姓杨。”
人家那么客气,安逝也只好打招呼:“李公子好,杨姑娘好。”
李公子道:“公子虽然年纪轻轻,却颇有见地。”指指身前大片田地:“如今战争不断,百姓饥冻失所,请教公子认为该如何安置才好?”
安逝看他一眼:“为何无端提到这个?”
“想再听听公子的高见而已。”
恐怕你非寻常人士才是真,她心道。再仔细打量他一番,高贵与忧郁并存的一个人,姓李……是谁呢?可惜那位杨姑娘蒙了面,又不再说话,旁敲侧击也不行——
“史公子?”
稳了稳心绪,她道:“我辈才疏学浅,见识亦薄,对于国家文治法令安田置地又能懂得多少?刚才不过妄言,公子见笑了。”拉起小毕,抬步便走。
“请留步!”李公子上前两步:“我只是想征询公子建议,公子又何必遮遮藏藏?”
见他眼神诚恳,再推搪下去反显小家子气了。安逝停下,缓缓道:“大的方面我也不懂,只是这一路行来,只见北方残破,苍茫千里,人烟断绝。隋时民户可能还有八九百万户,可现在,恐怕减了一半不止罢。所以现在最重要的,是怎样把流亡人口重新安置在土地上,来恢复正常生产。新的什么制度我也想不来,太劳神,用北魏留下来的均田制便已足用。”
李公子想了想:“此制施行,需大量剩余土地。不过当真施行的话,贫者亦能有相当耕作之地,也可为国家负担相当之赋税,我也想过。”
“有田则有租,有家则有调,有身则有庸。在均田制基础上,就能实行租庸调制来收税了。”
“租庸调制?”李公子目光一亮。
“政府把土地给了农民,农民总要交税服役吧,要不拿什么养活军队和朝廷?是以受田的农民,每丁每年要交粟,这是租;每年交绢、绵,或者交布、麻,这是调;每丁每年服役十几二十天,不服役可以折算为每天绢三尺,这是庸。人们得到了授田的权利后才担负这些赋税的义务,抱怨自然减少。而且此制项目分明,也减少了官吏作弊的渠道。”
李公子边听边点头:“不过,要将此付诸实现,还要健全的户籍制度才行,才好准确按丁授田呐。”
“确实如此。但凡事总要慢慢开始做起来才会见成效是不?分田给农民,就容易将民户固定于均田之上,也不是太难。而且,等以后政府真正有了完整的户籍记录了,税收就会较为稳定,不会有失去预算的情况出现。”
李公子慢慢低下了头,陷入了深思。
安逝朝小毕努努嘴,小毕会意,两人稳步离开。
“公子!”
她回头。
李公子伸手一揖:“公子高才,在此多谢指点!”
她微笑回礼:“我也不过是借鉴而已,公子客气了。”
花魁杨媚
回到城内,已经入夜。
“二哥,我回客栈休息去了。”
毕钵什拉住她:“既到了晚上,不如去找些乐子?”
安逝皱皱眉:“我好累。”
“到了那地方,保管你不累了。”
“笑那么神秘,什么地方啊?”
“丰色楼。”
“唔?”一头雾水。
小毕见她反应,一拍头:“对,你年纪还小,没去过那种地方吧?”
她有些明白过来了:“你说的,该不是——青楼?”后面两字压得极低。
“聪明!”小毕搭住她肩膀:“来来来,既然碰上我,我就带你去开开荤。丰色楼可是长安城内排名第一的青楼,花魁杨媚更是红得发紫,多少王孙公子排队都难求一见哪!”
安逝推开他:“小弟我今日真是累了。你有兴趣就自己去吧,告辞。”
说罢独自向前走去。
小毕本来还颇有兴致,见她倦倦地离开,突然也觉没什么意思了,敲敲脑袋,边摇头边走了回去。
一匹马匆匆而过。
马上骑士忽地“咦”了一声,勒住马缰,马登时人立,骑士驾着它又“得得”折了回来,在安逝面前停下:“安姑娘?”
左右人群皆散了开来,她愕然抬头:“王叔叔?”
骑士乃是王伯当。
邢国公府。
一阵脚步声错乱传来,随后出现了一个久睽了一年多的熟悉身影,安逝心中百味陈杂。
“丫头,真的是你?”李密进门,瞪大了眼睛,看向厅中作少年打扮的少女。
“好久不见,密叔叔。”
话音刚落,即被搂入了宽厚的胸膛里,头顶传来带了哽咽的激动声音:“丫头,你让我好找!”
她说不出话来。
好半天李密才把她放开,拉着她一同坐下:“这一年来你跑到哪去啦?怎么又会到长安来?”
“我一直东游西荡的,然后听到你归顺大唐的消息,就赶过来了。”
李密脸一红,不过肤色黑根本看不出来:“是不是觉得密叔叔很没用?本来还率了几十万兵的,结果——”
“不不不,密叔叔,”安逝忙摆手:“我想说的正好相反。如今皇帝待你甚厚,不但封你为光禄卿、上柱国、邢国公,还把叔舅的女儿也嫁给了你,也算——”
李密冷哼一声:“光禄卿?哼哼,一个服侍人家吃喝的角色!你可知道,我带来一起归降的两万将士,分到的粮食都不够吃!那些太监首领们,竟然还明目张胆伸手找我们索要财物。更别提朝廷上的文官武将,个个都是趾高气昂,不冷不热阴阳怪气!”
她沉默了。
李密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冲,叹了口气,看看一旁的王伯当:“莫要怪我激动,也就对你和伯当,我才说说这些心里话罢了。”
王伯当神色黯淡,为李密所受为耻:“密兄是太受冷淡了。”
连王叔叔也这么说,想必密叔叔的日子确实并不好过。只是,唉,“既已归附,便是臣子,一时受了些委屈,也不是不能忍受的,日后说不定会有好转。”
“你会帮我的,是吧?”李密灼灼的看着她:“你是我的幸运星对不对?”
“我已经不再是——”
“不,丫头,你就是我的幸运星。自你离开一年,瓦岗就从天上摔到了地下,这还不能证明?”
安逝咬咬牙:“好,既然你这么认为,那我说的就希望你能听进去——千万不要起反叛之心!”
李密一惊,王伯当也瞪大眼,忙左右看了看:“安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
“你答应我。”
“这个……”李密犹豫起来。
安逝看着他:“当初让你不要啃东都这块硬骨头你不听,让你不要杀翟伯伯你也不听。你说,我怎么可能还是你的幸运星?”
“我……”
她长叹一声:“你见过秦王李世民了吧。”
李密点头:“日前他灭西秦胜利回师的时候就是我去接的他。”
“有什么感觉?”
他脑中顿时浮现出一个英姿勃发的形象:“从善如流,举止不凡。”
“当时李渊认为薛仁杲杀死大唐士卒甚众,要求将他的部下全部诛杀来抚慰冤魂,你认为不妥,跟秦王说了,结果只斩杀薛仁杲及一些主要将士,其余不但全部赦免,还授予了军职,是吗?”
“此子乃天降英物啊。听人言,宽人行,不如此,何以平定祸乱?”
“那你还有一展‘抱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