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沙山已深在大唐境内,确实较为安坦,但这样来去,自然要耽搁时日。楚楚又拗单君逸不过,只得绕行。好在一行人都是有武之人,较之寻常的军人,自然不同。甚至连不谙武学的若玉,分明已经面色苍白,依然咬紧牙关不吭一声。几日下来,便到达了素有盛名的鸣沙山。
“传道神沙异,暄寒也自呜,势疑天鼓动,殷似地雷惊,风削棱还峻,人脐刃不平。”正是诗人对鸣沙山传神的描述。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雄踞沙海、平地而起的一片山峦,共由五座赭红色的沙丘组成,就像一条巨龙蜿蜒而去,望不见头。远远就听得雷鸣号角之声从内而生,时断时续,时高时低,忽而声响如万马奔腾,忽而柔细若琴笛齐鸣。自然的鬼斧神工,铸出各异形态,千姿百态,引人无限遐想。红、黄、绿、白、黑色组成的五色沙,晶莹闪亮,将鸣沙山点缀得五彩纷呈。
此刻正值烈日高照,五色沙滚烫不已,楚楚的银靴落在沙中,便是一个深窝。远望去,一道道沙脊就好似被凝固下来的黄涛,还保持着奔腾的姿势。不时可看到沙丘中散落的已有些年份的残甲,甚至累累白骨,依稀可想见往日如何叱咤风云。楚楚叹息道:“雾里辕门似有痕,相传四十八营屯,可怜一夜风沙恶,埋没英雄在覆盆。”
单君逸看她面上因为烈日,烤得两颊红通通的,眼睛忙不迭地向四周眺望,唯恐错过了一点好景致,感觉他在注视她,便向他嫣然一笑,为绕道而起的不快,显然被这眼前的绝胜风光扫得一干二净,心中大为欢喜,也跟着笑起来。那边厢,杜少华已柔声道:“瞧你额上全是汗,我给你取些水来。”
楚楚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仰头去望不远处犹如一弯新月般的月牙泉。阳光洒在水面上,看起来仿佛是月亮落在了沙中,折射着五彩的光芒。她仰望的神情极为专注,侧面是一幅迷人的剪影,与这鸣沙月泉,不意间组成了一幅最和谐的美丽景色。
单君逸看得不自觉展颜而笑,谁知毫无预兆地,蓦然一阵大风卷起,绵延的沙山顿灰蒙蒙一片,铺天盖地,排山倒海,天地为之改色。风扬沙落,整个沙海被激怒了,五色沙粒似雨飘洒,一切顷刻都被吞没。他只听得丘谷间异响阵阵,张目去看,天昏地暗,隐约辨得前方,楚楚独立的身影在马上不住摇晃,而她身侧,分明正在形成一个巨大的风涡。他心里蓦地一紧,张口叫:“楚楚!”声音全被风沙吞没,满口都是扑进来的沙粒,落在口中,只余苦涩。
只听得风声尖锐,犹如鬼哭狼嚎。风力强劲至极,根本不能容人举步。那风涡渐渐成形,远望去犹如一只摇头摆尾的蛟龙,张开血盆大口,猛然将马上人一口吸入漩涡中!
楚楚只觉得突然间,她的世界就变成了黑暗。有一股强大的吸力将她拔起,耳边听得风声不住呜咽,而她的身体跟着一股漩涡飞速旋转着,越来越快,她终于禁受不住,心里暗叹运气实在衰,眼前猛然一黑,晕了过去。
据说阿鼻地狱,应该是这个样子。
楚楚睁开眼来,差点想再闭上,宁愿自己又晕过去。满山遍野,都是尸体,大约有几百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血肉模糊,不能辨认其面目,只能从其衣服碎片上,辨得出是突厥人。凡是女尸,□都是□着,上面有不忍猝睹的乌青和斑驳伤痕,有几具的眼珠都被挖出,剩下一个个空洞的血窝,叫她看得浑身都颤抖起来,她要狠掐了自己一把,才从痛感中发觉自己还在人间。碎落的身躯残骸到处都是,有几根大小不一的手指分别掉落在不远处,依稀可以辨认出是从一只手上一刀刀剁下来的。有几具尸体已被烧成乌焦,还维持着奔跑的姿势,分明是有人故意放他们逃走,再纵火焚烧。血汇成的河流,在阳光下缓缓流淌,看这样子,屠杀过去,还没有多久。自己就孤零零躺在这场血腥里,那刺鼻的气味,叫她胃里一阵翻滚,忍了很久,才没有即时吐出来。
看样子,这场该死的沙尘暴,将自己莫名其妙带来了此地。
她努力叫自己镇定,待到晕眩的感觉好过一点,扶着土壁,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环视四周,发现置身在一个小山谷上,四周都是错落的小山,夹杂着中间的山道,从她所立的位置望下去,一览无遗。
此地分明是突厥境内,看这个情形,显然是这群突厥人想从山上逃生,谁料却还是遭到了毒手。这群人对百姓如此施暴,手段之残忍狠毒,简直令人发指。虽然他们并非大唐百姓,但眼见得一条条活生生的生命就这样被剥夺,楚楚只觉得满腔愤懑,恨不能手刃这些暴徒,以济苍生。
但到底是什么人那么暴虐呢?要杀掉这么多百姓,应该不是一群简单的流寇。突厥人从来擅战,宁死不屈,对方也总该有所折损罢?
楚楚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告诉自己要振作,再仔细去看这个修罗场,果然看到在几具突厥人的尸体边,侧躺着一个身着紫黑色甲胄的男子,被一个突厥男子用刀削去了头颅,歪倒在那里,头滚出老远。那突厥男子半跪在尘埃里,身体上戳满了弓羽,就像是一只张开的刺猬,手里还紧紧握着手中的刀,双目尤在怒瞪,仿佛在质问着苍天。
这甲胄的颜色很是诡异,远看去像是恹恹的黑色,及得近了,却原来还透着一股紫色,不是一般那种艳丽的紫,反而让人看了觉得有点鬼气森森。甲胄正中,是一块圆形的锁心镜,上面有淡淡的黑色花纹,楚楚左看右看,才发现这六棱形状,分明绘的是朵雪花,难怪她辨认不出来,几曾见到有黑雪花呢?!
黑色雪花?她还在游疑,忽听脚下马蹄声杂响成一片,人的怒喝声,马的咆哮声,此起彼伏,震得她脚下的土地都仿佛在跟着颤抖。
她一个激灵,连忙一个翻身,扑在地上,只探出一个脑袋向下望去,只见山脚下冲进来一大队人马,身着黑色甲胄,披发左衽,正是典型的突厥服饰,骑在马上,手执长矟或者角弓,个个面色凝重,急行而去。领头那人身形高大,五官深刻,楚楚正要细看,谁知他若有所感,竟抬头向她所在地望了一眼。她连忙把身体压低,感觉那道锐利的眼光掠了过去,才敢抬起头来。看了看自己身上,她顿有所悟,必是这身银甲折射了阳光,让人察觉了行踪,若不是自己机灵,只怕就要顷刻变阶下囚了。
她想了想,匍匐在地,尽量不要发出响声,四处搜索,果然让她找到几个散落的包袱,虽然被刀割开取走了金银等物,倒还落下了几套衣物。她大喜过望,连忙躲到角落里,将自己的锁子甲换成突厥人的褐袍。她本来身形甚是高挑,穿起来只嫌宽大了点,不过系紧腰带,便是无碍。只可惜随身所携之物,都被那飓风吹得七零八落,什么都没留下,她只得往脸上抹了几把泥土,勉强遮盖了点容颜。装扮完毕,她自己颇觉满意,觉得任是谁也觉得她是个突厥人,把锁子甲就地掩埋了,又匍匐回去,仍旧蹲在那个角落里,俯瞰山下的动静。
但听领头那人扬声用突厥语道:“步真,夏都离此地还有几日行程?”
骑兵中立即闪出一名长者,恭恭敬敬道:“禀俟斤,三日后,就应该能抵达千泉。”
道何难(上)
楚楚看着脚下密密麻麻的军队,在脑中猛然形成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她蓦地站起身来,扬手便将身侧那具紫黑色甲胄的无头尸体,一把推下山坡。尸体骨碌碌在山脚滚了几圈,如她所料,啪地一声,重重跌落到了行伍中。
便听得山下突厥士兵连声惊呼,马的唿哨声响成一片,那个头领的声音尤其高亢,喝道:“山上什么人?罗碌,你带些人马,上去看看。”
楚楚心里冷笑一声,想了想,对那具半跪的突厥人尸体扬了扬眉,轻声道:“仁兄,得罪了。”一个飞跃,已跪到他身边,面上已是一脸漠然的神情,开始拔他身上重重的箭镞。
不久山坡上便传来纷沓的人声,及得近了,便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吸气声,还有人不断在那里高声咒骂:“寒霜王朝的人,都是魔鬼!”还有个声音咦了一声道:“居然还有活人!”
楚楚只垂了双目,将一切置若罔闻,跪在那里,专心致志地拔着那人身上的箭,仿佛对她来说,这便是天地间最重要的事。纵然有好几人站到她面前,高声或低声问她姓什么,叫什么,她都充耳不闻。
有人低声道:“怎么看情形是个哑子,还是聋子?”还有人叹气道:“若是碰上你,不变成傻子就不错了。”
有人在那男子前站定,仔细端详了很久,长长叹息了一声,低低道:“这是处月部的契苾,果然是条汉子,想必这是他的家人。”俯低身体,柔声对她道:“小兄弟,人死不能复生,我们狼族儿女,讲求快意恩仇,你不若跟了我们去,一起剿灭寒霜王朝,为他报仇!”
楚楚心道一切果然按自己的设想进行,谁知突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道:“罗统领,此事恐怕有诈。寒霜王朝铁蹄过处,几曾留过活口?”
谁知语音未落,那拔箭之人已抬起头来,一双明眸如寒星般晶莹璀璨,冷冷地扫视了他们一圈,又垂下首去,管自拔箭。
那人猛吸了一口气,心道:好亮的一双眼睛。哈哈大笑起来,道:“小兄弟,络蒙老人就是这样,心是很好的,但总是怀疑这个怀疑那个,你这样拔箭,是没有用的,跟罗大哥去,替你家人报仇,以后就由罗大哥照顾你,好不好?”
他连问几声,都未得回音,旁人已经看不下去,道:“罗统领,此人大概受刺激太大,有些神志不清。我们勤王要紧,还是赶紧上路,由他去吧。”
罗碌叹息一声,直起身来,心想确实大事为重,不知怎么,觉得眼前的少年人气宇非凡,平生好感,竟然有点舍不得放他在此地自生自灭,已经迈开步去,又回头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