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苏心中泪水汹涌。
紫苏风尘仆仆寻到俞家门上时,俞天白夫妇正在闹别扭。这对恩爱夫妻结婚几年还是头一回红脸,自然是因为莫三强。尽管事后薇拉一再认错,说自己一时糊涂,不该逼丈夫做那样的事。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俞天白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妻子,更无法忘记那个令他一生耻辱的残酷场面。作孽呀,都怪自己耳根子软。
这是个礼拜天,平日这个时辰是一家人吃晚饭的时候,薇拉会准备许多可口饭菜,比如烤牛排、果酱面包、酸奶等,今天薇拉早早就送女儿回保姆家了。俞天白心烦,一整天都闷声不响,书柜里的书几乎翻了一遍,扔得满地都是。薇拉要帮着收拾,俞天白摆摆手,制止了她。最后,他在木箱里又看到了那架望远镜。俞天白捧着望远镜,嘴边挂着一抹僵笑,比哭还难看。
化剑 第六章(2)
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俞天白不大情愿地去开门,一个围着头巾的女孩儿背着药箱,站在门边。看见这女孩儿,俞天白的疲惫一下子没了,全身绷紧,说:“是薛小姐?你、你从哪来,有人看见你吗?”
紫苏摇摇头。
薇拉从楼上下来。之前她只是从丈夫口中知道薛小姐和吴家耀的一些事情,还未接触过这个姑娘。看到人家求上门来,肯定是有难处了。薇拉连忙接过包袱,热情地说:“天白,就让薛小姐住咱家吧!”
俞天白朝门外看了看,忧心忡忡。
俞天白和这女孩儿的关系,似乎从一开始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四个多月前,俞天白去解忧别墅给吴家耀送一份工事设计图纸,经过葡萄架下时,看见草丛里躺着一管箫。俞天白拾起细看,斑斑点点,光滑无比,是由一根泪竹做的。如此精美的物件,是什么人遗落在了这里?俞天白握在手中,想还是送到管家吴妈那里。谁知却是那么不巧,吴妈正气势汹汹地责骂两个丫头,问她们为何没看好小姐让她跑了,赶快去找!整座大院都惶惶然了,原本要见他的吴家耀也改变了计划,没出来见他。俞天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那称作小姐的人是谁,他把那管箫放下就走了。刚走了两步,就听到吴妈愤怒的声音,说,啥破管管,成天价呜呜地鬼叫,她给谁哭丧?贱货!接着好像有一只鸟从自己耳边飞过,咚地栽进前面一摊水中!俞天白看清了,是他刚才拣的那管箫,他隐约感到,这大概是那位小姐的东西。俞天白对音乐没有什么特别爱好,但他知道箫声是一种动听的声音。而这管箫竹节分明,纤纤之身流淌着冰冷的泪珠儿,应该称得上绝美了,为什么要扔了呢。俞天白下马,再次拣回箫,抖了抖上面的泥水,插在了马笼头上。回去后,他用镊子夹着酒精棉细细擦洗了两遍,用一条白手帕包好,锁进了抽屉。做这一切,没有别的想法,就是不忍让一个美丽的东西被遗弃掉。
可是不久,他就听说解忧别墅的仆人们在大院里四处寻箫的事儿,因为那小姐回来了,小姐要她的箫。吴妈是装聋作哑。吴家耀有一次跟俞天白闲谈,问他何处能买到一管箫,泪竹做的箫?俞天白一头冷汗,好不恐慌。他很想说,他在解忧别墅拣到一管箫,泪箫!可是不知为什么竟没说出来。当时没说出口,就意味着以后也无法说出口,世界上很多事都是这样的。如此一来,这管箫就成了一段故事,一个尴尬的情结,藏在了俞天白心底。许多时候,他一个人坐在黄昏里,四周一片阒静,拉上窗帘,他会悄悄打开抽屉。一管箫捧在手里,那点点滴滴的泪珠啊,便一颗一颗顺着指尖滑落,彻骨的冰冷呵。无人知道,在这个社会变革的*时期,泪箫成了俞天白心情的寄托。当然,偶尔俞天白也会想像一下那位小姐——箫的主人,她是何人,她同吴家耀究竟什么关系?
直到吴家耀告诉他们他要结婚,俞天白便明白无误了,箫的主人原来是大哥的女人,叫薛紫苏。婚礼那一天,新娘不翼而飞,俞天白错愕中更加焦灼。他揣上那管箫连夜奔走,似乎是在寻找一位自己早已熟识的老朋友。夜色漆黑,风雨加交,俞天白骑在马上心口咚咚地跳,有一把火在烧。一向沉稳冷静的俞天白,这个时候不仅不像一个军事指挥员,而倒更像是一个鲁莽的小伙,凭的全是感觉。他朝着一个方向飞奔、飞奔,他相信那路的尽头就有她!那一整天俞天白马不停蹄,直到夜幕洒落,他和他的马疲惫至极,一起跌在河里。他的头撞在石头上,当时就血流如注,昏了过去。过了很久,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箫!一个满身泥水的女孩儿坐在他身边吹箫,膝下放着一只红十字标志的药箱。他哆哆嗦嗦摸衣袋,箫没了。他问,你是谁?她说,我就是你要找的人,这箫的主人!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化剑 第六章(3)
就这样,他们回到亚其。与其说是他“押”她回来的,不如说是她送他回来的。他受伤了。过了很长时间,俞天白都不能相信这是一个真实的事情,而不是想像中的故事。姑娘呵,俞天白对不起你!
二
亚其城里的民居多是*风格的,门户沿街而开,彩绘门上雕着星月和花卉等装饰性图案,屋顶矗立着哨楼似的小房。路两侧栽着很多白杨树,初冬的时候,那树呈青灰色,极其肃穆,一棵挨一棵,箭一般指向天空。这使得妖娆了一夏的亚其有了某种端庄和秩序。解放军先头部队的战士们暂时居住在一些老乡废弃的院房里。
从东到西,一段一岗。刘铁查哨来到一座院落前,哨兵向他敬礼。刘铁捏了捏哨兵的袖子,问,冷么?哨兵说,不冷!刘铁知道其实他们是冷的,来的时候穿的是单衣,顶多两件,没想到新疆的初冬已寒气逼人。早晚温差大,又是露宿,这些小伙子睡觉没哪个是老实的,所以刘铁每天夜里都要起来给大伙盖被子,把那些不听话的手和脚塞进被筒。
刘铁朝另一座院落走去时,碰上了颂莲。颂莲说,南边几个院子她刚查过,一切正常。刘铁看了一眼天空,说:“瞧,今儿这月亮多好,嫦娥在里边跳舞哩。”
月亮果然清亮,里面似有个人影儿游动,颂莲笑了。这样的时候不多,通常颂莲是不笑的。刘铁便觉得奇怪,说:“笑啥?”
颂莲说:“原来你还是个破案高手呢。”
刘铁立刻得意了,说:“咋样,咱这老大粗不比你们知识分子笨吧,告诉你老吴,本人墨水是没喝过,可打小在戏班里子混,多少也沾了点文气儿。三国啊,水浒呀,啥故事没听过,让我说书是一点问题没有。”
“这一表扬你,尾巴翘上天了。”
“没办法,铁娃子这对招风耳就爱听顺耳的。”
一般说来刘铁是个粗人,但也有细的时候。那天他见那丫头时,发现小丫头一只手老是缩在袖子里,觉得有点怪。后来去她家,木拉提头人给孙女擦手,孙女大叫,刘铁问咋啦,木拉提说丫头的指甲劈了,她抓过那坏蛋。刘铁问抓了那坏蛋啥地方,丫头说,背!刘铁马上感到这是个重要线索!
刘铁说:“老吴,你不知道吧,这丫头不是木拉提的亲孙女,她是个汉人,叫石榴,阿娜尔古丽就是石榴的意思。石榴的爹妈是一九三七年被我们党从延安派到新疆工作的八路军。”
颂莲很惊讶,说:“这丫头是汉人,是咱八路军的孩子?”
刘铁点点头,说:“这是木拉提头人告诉我的。他说,盛世才这个魔鬼投靠蒋介石后,翻脸不认人,新疆的共产党关的关,杀的杀。石榴三岁不到,她爹妈就和一批共产党被送进监狱秘密杀害了……石榴的爹妈从前在亚其县工作,给民族群众办学校,建医院,做过很多好事,木拉提头人就把石榴保护下来,说是自己的孙女。为这,他的儿子被盛世才杀了……”
听了刘铁这番话,颂莲又震惊又感动,眼前浮现出那个瘦小仁慈的哈萨克头人,多么好的民族兄弟呀。
“石榴不是个普通孩子,她是木拉提头人用生命保护下来的革命火种!我问老人有啥困难,老人说啥困难也没有,说你们解放军来了,保住了亚其,解放了新疆,我们得感谢你们,感谢共产党!后来老人对我说,刘同志,你能帮我把石榴送回延安吗?石榴她爹在世的时候说过,石榴有个叔叔在延安,是中学校长。还说以后要是解放了,就让石榴回老家念书。老人说他年纪大了,草原上没条件上学,石榴是个聪明孩子,不能误了她一辈子,不然对不住她爹妈。我说,大叔,你好不容易把石榴拉扯大,现在让她回老家,你舍得呀?老人流泪了,说我是想让孩子见见她亲叔叔!……”刘铁说到这里,眼睛潮湿了。 。 想看书来
化剑 第六章(4)
颂莲说:“想不到这丫头有这番身世哩。木拉提头人真是个好人,他这么考虑也有道理,老刘,回头我跟延安那边联系联系吧。”
颂莲住的小院到了,颂莲说:“你回吧。”
刘铁哼着秦腔,大步离去。颂莲目送着那有些倾斜的背影,心里泛起一片涟漪,是被木拉提和石榴这对异族祖孙的故事所感染,还是被刘铁?
颂莲住的这户人家只有一个老太太,叫枣尔罕。枣尔汗是个皮货商的遗孀,两个儿子参加了民族革命军,三年前跟国民党打仗,牺牲在战场。见解放军来,她十分高兴,主动请颂莲住她家。颂莲跟枣尔罕大妈打过招呼,便进屋换了一套绸子的白色裤褂,出来舞剑。倒桃型的窗户亮着灯光,半明半暗,照着院里的大桑树;树下有一个秋千架,在风中摇晃。静静的月下,只听得风声呼呼,银光闪耀,颂莲时而燕子探海、蝴蝶穿花;时而流星赶月、雁落平沙,一招一势,转接流畅,若行云流水。
墙下传来几声蛙鸣,夜更静了。练罢,颂莲在秋千架上坐下。夜风掠过,那月亮好像晃动起来,变成水波粼粼的湖面,那是自己遥远的江南水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