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坐在平车前,我才明白为什么厂内不接受生手了。金秋厂的产品百分之百外销,对质量要求非常严格,在培训中心学的那些东西根本不够。比如车位三组正在做的这款针织童装订单,面料上有格子,拼缝处横格一定要对齐,相差不得超过半毫米。领口处要留两个纽扣的位置,订纽扣的位置也有严格尽寸,并且随着童装尺码的大小,纽扣的间距也不一样,甚至纽扣的数量也不一样。我学得头昏脑胀,眼花缭乱。但做车位时绝不能象包装那样粗心大意,因为一不小心配错了料会导致一系列问题,不仅要重新返工,还要浪费布料。而浪费的布料,都要从个人工资中扣除的。
严秀秀操作非常熟练,己达到可以三心二意的程度了。她一边耐心地教我操作过程中要注意的要领一边无奈地说:“我进金秋厂四年了,从来还没带过生手呢。老实说,要不是你男朋友沈洲,我真的不想要你。”
我感激地说:“我知道,谢谢你。”我知道现在她们都把沈洲当成我的男朋友了。尽管我和沈洲并不是他们想的那种关系,但因他们的误解而给我带来的一系列好运却是不争的事实。所以,我并不想解释。
她叹了口气:“你也不用谢我,他可是高总面前的红人,连孟小姐都让他三分,别说我一个小组长了。”
她如此坦率,我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因为大家都知道我是沈洲的女朋友,虽然我是生手,但也没有人难为我。而我悟性也是极高的,知道举一反三。不过是短短的一个月,我的技术便突飞猛进,一直并不看好我的严秀秀也对我称赞有加。我如拼了命一般,吃饭和上洗手间都是跑的。每当上新的产品,我总是要求做最难做的工序,比如T恤的衣领、口袋和拉链处等。因为工序越难,工价就越高。
以前做包装工,大多加班到凌辰,我己经感觉非常辛苦。做了车位才知道,包装工的辛苦根本不算什么。特别是临近交货期,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有时做着做着太累了,就在工位上眯一会眼,醒来后继续再做。
这段时间,我全部的意识就是赚够一万元钱。为了这一万元钱,我忽略了健康,忽略了沈洲,忽略了身边的同事。甚至,我己不记得我来东莞的目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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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十月初下午,我才领到了八月份的工资。七月份虽然我也做了车位,但毕竟有半个月休息,且那时是生手,做的件数也少。而整个八月份我都是做车位的,并且所做件数在车间里算中等偏上。乍领到工资条,竟然是1980。1元,这是我做包装两个月的工资呢,我不禁欣喜若狂。
和往常一样,领工资条的时候,不但在财务部的原始资料上签了一次名字。还在另外一张纸上签了名字。签另外一次名字时,发工资的会计非常神秘,甚至用纸将前面的内容压起来,好象很害怕我们看到似的。类似情况,在亮光厂领工资时也是如此的。我于是就忍不住问了发工资的会计文员:“这前面是什么,我为什么要签两次名呢?”
会计文员神秘地笑笑,什么也不说,立刻将我签过名的本子合了起来。
领了工资,我一边往宿舍走,一边激动地看着我的工资条。第一次领这么多钱,想不激动都不行呢。但仔细看工资条时,我反而高兴不起来了。
工资条上显示,按我所做件数和工价,我应得工资为2176元,加上全勤奖30,便为2206元,除去每月的暂住证费5元,养老保险70元,也应得2131元。但工资条上却又不明不白多了一项,“扣税”150。9元,如此,我拿到手里的工资便只有1980。1元。无缘无故被扣了150。9元,我不禁气愤填膺!
拿到工资条的时候,前一批货正好赶完。这也是厂里害怕有些工人拿了工资走人,故意在赶完货才发工资的。虽然工资条是在一个信封里发的,且厂里有明文规定,不知相互透露对方工资。下班时,我再也忍不住了,赶上前面的严秀秀小声问她:“我工资条上写扣税,为什么要扣税?我以前做包装工时从来没扣过呢。”
严秀秀笑了:“工资超过1200元才扣呢,你以前做包装工应该从来没拿过一千元吧。”
我脸一红:“那倒是,但为什么要扣税呢?扣税到底是什么标准呢?”
严秀秀便有些不耐烦了:“你这人什么事都要打破纱锅问到底,厂里要扣就扣,大家都是这样,拿到钱就行,管那么多!”她这样一说,旁边的几个女孩也都跟着笑起来,并嘲弄地望着我。
我茫然地望着她们,难道自己真的错了吗?我一抬头看到沈洲走在前边,赶忙追上他,鼓起勇气喊了他一声:“沈洲。”
他回头见是我,惊喜地问:“海燕?什么事?”
我扬了扬手中的信封,郁闷地问:“我这月领了1980。1元,无缘无故被扣了150。9元,说是扣税,什么意思啊?”
沈洲扶了扶眼镜,憨笑道:“工资超过1200元的人都要扣的,你被扣了150多元,工资应该超过2200元了,以2200元减去1200元,得出的数字乘以15%便是所扣税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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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失声叫道:“这不公平,再说,我不相信这笔钱真的是用于回馈社会!那可都是我的血汗钱,是我加班加点,一分一分辛辛苦苦赚的!”
沈洲接口道:“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在自己的国家生活还要被办暂住证,这公平了吗?还有每月70块钱的养老保险,办养老保险的宗旨是为了最终的才有所养。但现在,似乎我们购买养老保险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将来离开广东时可以退保。即便工厂帮我们办退保手续,跑来跑去浪费精力不说,每个月也只是多了20多块钱,很不划算,但这是保险局规定每家公司必须要买的!”
我弱弱地问:“我们要被扣这么多莫名其妙的钱,那社会给了我们什么呢?”
他苦笑道:“有,可以办社保。但公司近万人,社保却只报了一千人,并且这个数字几年来一直不变。而这一千人,大多是职员或和高级职员有沾亲带故的关系的人才能办的!”
我无奈地摇摇头,又问:“还有,为什么我领工资时要签两次名呢。文员不让我看,另外一次签的是什么呢?”
他见怪不怪道:“那是厂里做的假帐,专门应付上面检查用的。”
我喃喃道:“真不知道这些企业还有多少秘密是瞒着政府的呢。”
他担忧地说:“我们只是打工的,这些不是我们能改变得了的,穷则独善其实。我看你每天象拼命一样,话也不多说,这样会闷出病来的。这样吧,元旦我带你去深圳散散心,好不好?”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好的,我感觉自己都快变成木头了。”
他忽然柔声说:“知道吧,你这个样子,真叫人好心疼!”说完这话,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快步走开了。
饭堂的饭菜一如既往地少油无盐,米饭一如既往地粗糙发黄。我三口两口扒完饭便直奔宿舍,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好好睡一觉。谁知刚冲好凉,却见丽娟神色不定地过来找我。因为屋内人多说话不方便,我便和她走到一处草坪,我焦急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吗?陈刚的姐姐又为难你了吗?”
丽娟摇摇头:“没,他们现在卖甘蔗、菠萝什么的。上次姐夫被治安队逮到了,三轮车没收,人还是我出钱赎的。这次她好不容易生了个男孩,孩子难产,剖腹产花了五千多,有一半是我的钱,她现在对我好得不得了呢。”
我惊叫:“生一个孩子要五千,抢钱啊?”
丽娟苦笑道:“剖腹产贵一些,光手术费就三千,本来要住半个月的,她怕花钱,一星期就回来了。这还是私人诊所,要是进正规医院,都不会少于一万呢。所以我们穷人,是生不起病的。”
我望着她,奇怪地问:“又不是你生孩子,你脸色这么难看?”
她为难地说:“我,我好害怕,这次月经推迟了一个星期,我好害怕又是怀孕了!”
我尖叫:“又?你以前怀过?我怎么不知道?”
她白了我一眼:“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是药物流产,第一天流产第二天就上班了,你当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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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才明白不来月经和怀孕是有关的,但还是傻傻道:“没关系的吧,我听宿舍的红姐说,因为加班多,这边天气又热,很多人月经都不正常呢。我前段时间三个月才来一次呢。”
丽娟忽然问:“听说你和沈洲谈恋爱了,真的假的?”
我赶忙否认:“当然没,骗谁也不能骗你呢,他只是比较帮我而己。”
丽娟小心翼翼地说:“陈刚说了,男人不会无缘无故帮女人的。我听李梅私下里说,沈洲好象家里有一个女朋友的,胡海成还看过那女孩的照片呢。”
沈洲家里有女朋友?这倒是我没想到的。虽然他并不是我男朋友,但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还是象被扎了一样。比如一件东西,原本以为那东西是我的,所以并不太珍惜。现在知道那东西是别人的了,忽然就感觉到了他的可贵。但我还是强作镇静道:“与我无关的。对了,丽娟,你这样和陈刚住在一起总归不好,你们还是结婚吧。”
丽娟坚决地说:“这绝不可能!家里计划生育查得很严的,结过婚的每两个月要往家里寄一次妇检结果,每半年要回家妇检一次。我还想趁年轻多赚点钱,过几年回家开个店铺什么的,要是结婚了,我还怎么在外打工啊?”
我还想说什么,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惨烈绝伦的尖叫:“啊。。。。。。”紧接着,整个厂区似乎都骚动起来,人们纷纷从每栋宿舍、饭堂及厂区的各个角落同时往一处跑。我和丽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也懵懵懂懂地加入人流。不时听到有人诚惶诚恐地问:“死了吗?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