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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把你拉到身边(13)
莱斯莉计划着将莉莲送到街角,像剧中人那样留给她三个亲吻,然后再回到公寓里做最后的清点。她所相信的是,你可以在看上去在做坏事的同时仍不失为一个好人,她相信,只要你不一门心思地败坏别人,你就没有给他带来任何伤害。她会给麦尔留下他的家具(除了那栗色的丝绸座垫之外,她来这儿的第一个晚上就喜欢上它了)和他的衣服(除了一条蓝色羊绒围巾之外),既然莉莲不想要的话她也会带走那件绿色雪纺睡裙,冰箱里的食物她会尽可能地搬走。莱斯莉又查看了一眼冰箱,朝莉莲举起了一根意大利腊肠。
“不,你需要就拿走好了。麦尔直到明天都不会回来,肯定的。”
莱斯莉一直在盼望麦尔的到来,让他看看她将成为一个多么完美的伴侣,比莉莲更听话更让人顺心(莱斯莉认为这并不难做到,莉莲似乎认定了在这国家的任何地方男人们总是想摸清你的感受),现在她不免有些失望但没有说出来。莱斯莉从没告诉过任何人她的感受,甚至当她成为维尔纳艺术剧院天真少女的下一任扮演者时,当她取代艾达·利普金扮演起朱丽叶并以其新自然主义风格造成巨大轰动以至于百老汇女星都偷偷溜进来看她表演时,当来自塞缪尔·高尔德温电影公司的人在艾尔摩洛哥酒店用过晚餐后把名片按在她手中并暗示如果她试镜能让他满意她便很快就会有一个新名字时,莱斯莉·珀尔穆特都不曾想过要告诉任何人她的感受。在试镜时,她就像在电影中那样展现出雪花石膏般的面庞,暗淡的眼睛,苍白的嘴唇,一反荡妇的形象,光滑整洁,没有珠宝抑或蕾丝的缀饰。她的讽刺,冷漠和现代感都是真实的,不容置疑。
酒吧里几乎漆黑一片。莉莲每动一下,身上的硬币和被雅科夫别在她外衣内侧的不锈钢别针(你想不到吧,他说)就叮当作响。她很高兴没有人能看到她在哔叽布料制成的宽松外衣和棉布长袜之下流汗的样子。她只能看见雅科夫的脸因为她就站在他身边。其他的男人都只是影子,没有女人。男人们三三两两地聚拢在小桌子旁或紧挨着昏暗的长条柜台站着。她能看出来这是个气氛严肃的酒吧。这是一个供男人们喝酒的地方,弥漫着这种地方应有的味道,潮湿的毛线,汗液、尿液、烟草,地板时常被泼溅上啤酒,每次你从上面走过时都会闻到啤酒花和麦芽的气味。
“你从前来过这里?”莉莲问道。很难想象雅科夫在其中的一张桌子上啜饮清茶的样子。
“哦,是的,”他说,“从前。”
“和鲁本一起么?”她又问,她希望这是她最后一次提到那个名字。如果他的面庞始终停留在她眼前,她就无法看清前方的路。
“我们的鲁本?”雅科夫压低了声音,“在这个臭粪堆里?”
一个有稀疏的红发和白色连鬓胡子的男人扣了扣雅科夫的肩膀。
“施梅尔曼。”他说,于是两人彼此相对。他们很快地握了手,那个红头发男人看了一眼莉莲。莉莲觉得自己在礼貌地微笑,但是男人却蹙着眉斜眼一瞥,这么说来可能是她的笑容有些不妥,或是她那根本就不是微笑。
“直达芝加哥,欧布利恩先生,”雅科夫说,“还有一顿午餐。”
“当然,”那男人说,“我不是说过了么?这是你女儿?”他问道,稍稍压低了一只眼皮。
“是的,”雅科夫说,似乎这是对莉莲的一种保护。她把头发朝后抹了抹,挽起他的胳膊。
欧布利恩摇摇头,仿佛他从未听过如此明目张胆的谎言,仿佛雅科夫在利用家庭关系这一神圣的纽带来掩盖他自己的目的——犹太人的邪恶目的。他把手插进裤兜,仿佛为一场赛马明智地投了一小注的人正在观看这场比赛。雅科夫掏出钱夹,红头发搬运工把头扭向一旁看着门,完全不在意雅科夫手部的动作。
“昨天给了你一美元,加上这些就是五美元了,”雅科夫说着,把钞票放在搬运工手中。
我会把你拉到身边(14)
“我们喝一杯吧。”欧布利恩说。
两人喝了酒,雅科夫付了钱,必须得由他付。他站起身准备和他们一同前往火车站,但搬运工却把他推回到椅子上。
“我怎么跟你说的来着,先生,”他说,“我们三个一起站在月台上么,那可有点儿怪啊。只管把小的留给我好了。现在就在这儿说再见吧。”
莉莲和雅科夫注视着彼此,欧布利恩在一旁看着表。雅科夫拿起了他的空杯子。他可以把它摔碎然后在胸膛上刻下莉莲的名字。他又把杯子放下了。没有必要,她的名字已经留在那里了。
雅科夫用力拥抱了莉莲,他们拥得紧紧的以至于他外衣上的四个扣子隔着她的毛衣她的衬衫和她的胸衣压进了她的皮肤里,她双手交叉搂着他瘦削的脖颈,好像他是她的父亲。
“Zay gezund hey。”莉莲说。与上帝同在,她是在说,与我的爱同在。她是在说,跟我一起走。她是在说,不要离开我。她是在说,没有你我什么都做不来。她是在说,别让我离开。
帮助莉莲离开是雅科夫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在她走后,他终止了在罗伊埃尔餐馆里的歌唱,终止了对鲁本的戏弄和对麦尔的嘲讽。鲁本的疲惫成了他的疲惫,麦尔的谎言成了他的谎言,全世界的罪行和不公审判也都成了他的负担。他把几条毛巾铺在浴盆边上以防迸溅。他用笨重的扶手椅抵住前门。他爬进滚烫的浴水中,身旁的席子上摆好了一切东西,这一次没有鲁本在场把他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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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苦的路途(1)
莉莲与欧布利恩先生搭上了去城郊的地铁,又默默无言地在许多趟火车间辗转,最终抵达了宾夕法尼亚火车站。她抬头望着守卫在入口处的巨大石鹰,望着环绕在四周的如千年古树般的巨型廊柱。Amphistylar,或者amphiprostyle1。她想,因为那本辞典已经被搁置多时了,而她正刚刚开始使用字典。她没想,它们多像伯尔尼尼的罗马式廊柱啊。她喜欢那石砌台阶的暖洋洋的蜂蜜色,喜欢那高高吊起的天花板,她看到被烟灰覆盖的乌蒙蒙的大扇窗户,还有在房间里相错交织的无数道光线。假如雅科夫在身边,他会告诉她,这地面上铺的是从意大利运来的正宗石灰华大理石,顶棚的高度大约有一百五十英尺。他会摆出一种姿势以拥抱整个大厅,会提到卡尔凯拉浴场和康斯坦丁教堂,会说她可能有兴趣知道那个候车室乃是以古罗马的温水浴间为模板建成的。施梅尔曼是斯坦福·怀特和查理斯·麦基姆的崇拜者,他曾观赏过他们公开展出的画作,曾在他们设计的建筑物中徜徉,只为了一饱眼福;而出于三次偶然的机会为怀特先生的司机修改裤子,则是他人生的一大乐事。
莉莲跟随那个行李搬运工走过位于车站北端的餐厅。她看见票务电报办公室和男人们的黑色外衣。她看见轻佻的女郎,脚上穿着有边饰的丝制鞋,是今夏流行的绿色,明亮得刺眼。还有用帽子搭配浅
黄色和灰白色衣服的年老妇人。搬运工猛戳了她一下,让她快点儿走到107轨道上去,潘西铁路公司,他说。她看见布满星辰的蓝色穹顶,看见冰冷的大理石台阶,看见比她的搬运工干净优雅、和善得多的卧车行李搬运工,看见一个卖意大利冰点的小贩,一家24小时营业的理发店。之后他们来到拥挤的月台上,混在有合法身份的旅客中间,这些人中有牵着六个孩子却找不到一个包来背的移民,有商人和带着大号样品的旅行推销员,还有几个女人成对儿站着,脸上一副无畏或愠怒的神情。
搬运工倏地闪进一个车厢,莉莲跟在他后面爬了进去。他伸出手要她的包,她牢牢地抓住不放。她看见绿色的毛毡布,藤条垫,光滑的木门,她能辨出在毛玻璃后面两个男人翻开报纸的动作,这时搬运工拐进走廊,推开一扇有百叶窗的门。他将莉莲和她的包一股脑儿塞进一个橱柜里,接着她听到钥匙在门锁中转动的声音。
“二十二个小时,”他说,“不许出声。”
在他关上门之前,有一道模糊狭窄的光柱弥留在门框上方,紧接着就是彻底的黑暗。在板条与板条之间是厚厚的黑网,网上涂满了色彩。莉莲已习惯于透过客厅窗户遥望黄色街灯和整晚“红——绿——红”闪烁不休的交通警示灯;她已习惯于躺在麦尔的床上注视在城市上空来去匆匆的星辰,描摹远处的楼群永不会隐没在夜色中的边际。
这是世界诞生之前的黑暗。
莉莲合上眼又张开,没有什么区别。她能感觉到背包上的铜扣,她摸索到它,把背包左右翻转了一阵,以期它能捕捉到一丝游离的光线为她照亮。她坐下来,有坚硬细窄的东西硌到她的脊背,应该是一只水桶的桶边儿。莉莲挺直后背让身体离开水桶,结果头又撞到了一个木架子上。她只好抱着水桶。这是一面墙,然后是水桶,接下来是莉莲,最后是她的背包。当莉莲坐直时,那个木架子距离她头顶只有一英寸左右。最好的姿势便是头枕在背包上,双脚抵着水桶。不知是什么东西在水桶里轻缓地晃动着,在某些时候会溢出来,溅到鞋上会比溅到脸上更好受些。死了会更好受些。在黑暗中,莉莲把外衣当枕头,两腿从一面墙一寸一寸地挪移到另一面墙。无法调整视线,壁橱里的黑暗吞噬掉了一切。她左右翻滚着与这列火车一同睡去,一同前往奥尔巴尼。
她死了。瞎了。她已经能够感觉到地面上粘稠的血痕了。她看见祖母的那碎裂成四块的茶壶,她闻到了洒出的茶香。她的膝盖被一块锋利的碎瓷片割破了。她踢翻了一只水桶,里面有什么东西浸湿了她的睡衣。她自己的手指盲目慌乱地触到了别人的手指,她应该马上就认出那只手,但是她没有。她从那只手上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