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几步,又去蹿扑另一匹马。追随头狼的狼群,争相仿效,每一条狼都将前辈遗留在血管中的扑杀本能,发挥得淋漓尽致、凶猛痛快”;“马群伤痕累累,鲜血淋漓,喷涌的马血喷洒在雪地,冰冷的大雪又覆盖着马血。残酷的草原重复着万年的残酷。狼群在薄薄的蒙古高原草皮上,残酷吞噬着无数鲜活的生灵,烙刻下了一代又一代残酷的血印”(第46页)。
面对这样的基本事实和真相,作者并不是看不到。陈阵看到马群被狼群“集体屠杀的惨状”,被“惊呆了”,也曾表达过这样的困惑:“狼是历史上对人威胁最大、最多、最频繁的猛兽。到了草原,狼简直就是人马牛羊的最大天敌。但为什么草原民族还是要把狼作为民族的图腾呢?陈阵又从刚刚站住的新立场向后退却。”他眼前甚至“突然出现了南京大屠杀的血腥场面。他在狼性中看到了法西斯、看到了日本鬼子。陈阵体内涌出强烈的生理反应:恶心、愤怒,想吐、想骂、想杀狼。他又一次当着毕利格老人的面脱口而出:这群马死得真是太惨了,狼太可恶、太可恨了!比法西斯,比日本鬼子还可恶可恨。真该千刀万剐!” 但被他的话气得“面色灰白”的毕利格老人“底气十足”地纠正了他的观点:狼跟日本鬼子不一样。乌力吉则这样替狼开脱:这次大事故也不能全怪狼,……要怪也只能怪咱们自己没把马群看好。(第56页)最后,陈阵不仅被两位蒙古人说服了,而且还立即极其荒唐地将狼与黄河等量齐观,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草原民族的狼图腾,也应该像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那样得到尊重。”(第57页)不仅如此,狼几乎成了一切美好德性和伟大精神的象征。看到狼,“陈阵似乎看到了被囚在渣滓洞里的那些斗士们才有的性格和品质。可他们只是民族的沙中之金,而这种性格,对狼来说却是普遍的、与生俱来、世代相传、无一例外。”(第139页)看到狼跳悬崖而死的情景,杨克则“低头默立,他想起了中学时看的那个电影《狼牙山五壮士》。”(第184页)总之,在这部神奇的小说中,人们随时都可以看到这种对狼的不着边际的比附和赞美。
2004《狼图腾》(3)
为了用事实改变人们对狼的偏见和敌意,为了充分证明草原民族以狼作图腾的合理性,从而最终将“狼图腾”变成对人类生活具有普遍意义的精神资源,作者让小说中的人物陈阵抓回一条小狼养了起来。陈阵不仅能“亲身感受、亲手能摸到狼性温柔善良的一面,……慢慢地品味着这种纯净的友谊,觉得自己的生命向远古延伸得很远很远。有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很老很老了,却还保持着人类幼年时代的野蛮童心”(第170页),而且,精神生活随即立竿见影地发生了变化:“陈阵觉得自从对草原狼着了魔以后,他身上萎靡软弱无聊的血液好像正在减弱,而血管里开始流动起使他感到陌生的狼性血液。生命变得茁壮了,以往苍白乏味的生活变得充实饱满了。他觉得自己重新认识了生命和生活,开始珍惜和热爱生活和生命了”(第171页)。到最后,“陈阵的思绪渐渐走远。他突然觉得,生命的真谛不在于运动而在于战斗。哺乳动物的生命起始,亿万个精子抱着决死一战的战斗精神,团团围攻一枚卵子,杀得前赴(仆)后继,尸横遍宫。那些只运动不战斗、游而不击的精子全被无情淘汰,随尿液排出体外。只有战斗力最顽强的一个精子,踏着亿万同胞兄弟的尸体,强悍奋战,才能攻进卵子,与之结合成一个新人的生命胚胎。此间卵子不断地分泌杀液,就是为了消灭一切软弱无战斗力的精子。生命是战斗出来的,战斗是生命的本质。世界上曾有许多农耕民族的伟大文明被消灭,就是因为农业基本上是和平的劳动;而游猎游牧业、航海业和工商业却时时刻刻都处在残酷的猎战、兵战、海战和商战的竞争战斗中。”(第171页)
尽管这条狼从来就不曾改变过它的负恩忘义的本性,“丝毫不感谢陈阵对它的养育之恩,也完全不认为这盒食是人赐给它的,而认为这是它自己争来的、夺来的”,但是,在作者和小说中的人物陈阵看来,这恰是一种美德。在他们看来,负恩忘义的狼比知恩图报的狗要高贵:狗看到主人端来食盆,“就摇头摆尾感激涕零”,实属卑贱,而狼对人的照顾“根本不领情”,则是“高贵的天性”的表现。虽然狼的“独立特性、桀骜不驯”让陈阵“觉得脊背一阵阵发冷”,但是,他还是要令人费解地赞美它,甚至以它为师:陈阵“在一旁静静地看小狼进食,虔诚地接受狼性的教诲”(第169页)。作者通过极其虚假的想象和描写,赋予狼以诗意的情调和完美的德性。在陈阵的眼里,狼的难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嗥叫,是悦耳动听的美妙音乐:“小狼欢天喜地地长嗥着‘哭腔哀调’,兴高采烈地向狼群‘鬼哭狼嗥’,激情澎湃地向草原展示它的美妙歌喉。小狼的音质极嫩、极润、极纯,如婴如童,婉转清脆。在悠扬中它还自作主张地胡乱变调,即兴加了许多颤音和拐弯。……两人听得如醉如痴,杨克情不自禁压低声音去模仿小狼的狼歌。”(第258页)然而,最后的结局否定了作者的所有赞美和幻想。最后,这只小狼直到受尽陈阵们的折磨一命呜呼,也没有给疯狂的狼图腾崇拜者带来什么令人满意的研究成果和重大发现。卡西尔说:“在人类文化的任一领域中,‘卑躬屈膝’的态度都不可能被设想成为真正的和决定性的推动力。从一种完全被动的态度中不可能发展出任何创造性的活力来。”(恩斯特·卡西尔:《人论》,第118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卡西尔的观点,适合用来批评包括《狼图腾》在内的所有狂悖混乱、蔑视常识的文学现象和文化现象。
2004《狼图腾》(4)
然而,《狼图腾》的作者却自认为寻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答案,相信自己参透了历史背后的玄机。他在小说最后的乏味、冗长的“理性探掘”中说:“我总算用游牧民族狼图腾这把梳子,把中国史家用儒家精神故意弄乱的历史重新梳通了。”( 第396页)他把影响历史发展的复杂因素简化为“狼图腾”和“羊图腾”的简单对立。他通过假想和猜测,将狼神化为草原民族的精神图腾,进而将它当作全人类都应该崇奉的精神图腾:“中国几千年的文明从未中断,这已经成为世界公认的世界文明历史中的奇迹,而奇迹背后的奇迹却是历史更久远、而又从未中断的狼图腾文化。狼图腾之所以成为西北和蒙古草原上无数游牧民族的民族图腾,全在于草原狼的那种让人不得不崇拜的、不可抗拒的魅力和强悍智慧的精神征服力量。这种伟大强悍的狼图腾精神就是中华游牧精神的精髓,它深刻地影响了西北游牧民族的精神和性格,深刻影响了中华民族和中华文明,也深刻影响了全世界。”(第377页)
《狼图腾》的作者通过赋予狼以伟大的精神和高贵的品质,来完成自己的虚幻的文化乌托邦建构。这是一种具有侵略性质的文化情绪和价值主张:以狼为师,率兽食人,只求成功,不讲道义。它把强权和蛮勇当作文明进步的动力,但却忘记真正意义上的人类文明进步,必须符合人道原则,是有着可靠的价值指向和健全的道义尺度的。正像唐君毅所说的那样:“人类固然要求进步,但求进步,只依于我们觉到一理想为真正有价值,因而以之改变现实。进步而不根于理想,只是求变迁、务新奇、失本根、离故常,此并非真进步,因而并不表现真价值,而只是轻薄。现代自由世界之人,其最大的毛病,正在轻薄。”(唐君毅:《文化意识宇宙的探索》,第444页,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3)然而,《狼图腾》赞美的就是这种庸俗的生存哲学和“轻薄”的伪价值。它把野蛮当作文明,赞美那些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的强盗:“在狼旗下冲锋陷阵的草原骑兵,全身都一定奔腾着草原狼的血液,带着从狼那里学来的勇猛、凶悍和智慧征战世界。世界历史上,突厥兵又凶猛又智慧,西突厥被唐朝大军打出中国以后,就很快打出一块新地盘,并慢慢站稳脚跟,几百年后又突然崛起,一路势如破竹,攻下了连蒙古人也没攻下的东罗马首都君士坦丁堡和古老埃及,统一中亚西亚,建立了一个横跨欧亚大陆的奥斯曼大帝国,切断了东西方的贸易通道,垄断了东西方的商品交换,以强大的国立和武力压得西方百年抬不起头来。所有先进文明都是被逼出来的,西方森林狼被东方草原狼逼出了内海,逼下深海,逼进了大洋,变成了更加强悍的海浪。他们驾起西方古老的贸易船和海浪船,到外海大洋去寻找通往东方的贸易新通道,结果无意中因祸得福,发现了美洲新大陆,抢得了比西欧大好几倍的富饶土地,以及印加、印第安人的银矿金山,为西方的资本主义的发展,抢得了第一船原始积累。结果,西方海狼壮大成世界上的大狼巨狼,资本狼,工业狼,科技狼,文化狼,在反攻东方,捣毁了奥斯曼大帝国,最终击败了东方草原狼,而那些东方农耕羊就更不在话下了……”(第135页)作者对世界历史的发展历史和人类文明的进步过程的描述,不仅是简单的,而且还是冷酷的,缺乏最起码的是非判断和道德考量。好像没有一个无辜的人在“凶猛又智慧”的突厥兵刀下流血、丧命,好像西方的“森林狼”在“抢得”“银矿金山”的过程中,不曾给当地的土著人带来苦难和血泪,好像东方的“农耕羊”活该“不在话下”地被“西方海狼”蹂躏和虐杀。作者的历史观和生存哲学是*裸的“丛林原则”:强者即刀俎,弱者为鱼肉,弱肉强食就是人类社会的永恒原则。
2004《狼图腾》(5)
与这种缺乏历史感和伦理感的叙